第60章 孤儿院下有天堂(3)
在许千然和顾新世最初始的计划中,询问完张数与张二还要去趟学校了解蒋威意外早退的情况,但是顾新世收到的那条消息彻彻底底改变了两人内心保持良好的冷静,直接把此事挪到了第二天的程序里,当即驱车开回庭院。
彼时,陈清闲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采取,终于将搜寻来的物件中的纤微尽数提取出来化验完毕,只差一个最终的结果,需要等系统自行完成匹配。
他走出电梯间,脸色灰白,眼底乌青,瞳仁里条条血丝交织,显得他双目猩红,略有些可怖。一天一夜没有精致地打理过自身,陈清闲的下巴和嘴唇上方皆隐隐能看到趁机冒出来的、显摆霸占了风流地位的胡茬,让一贯优雅的他难得体验了一把邋遢的感觉。
他离开三楼时随手抽了块毛巾,一面在意志的驱使下精神恍惚地往前走,一面潦草擦拭着自己油腻的脸皮,走着走着,要不是听到在客厅交流见闻的特警来了一句“那里就一个老头”,助他站稳了脚跟,不然险些一脚软力地拐弯,迎面撞上拐角的墙面。
因着步伐的动静,何欢注意到了陈清闲,在陈清闲扶着墙体支撑之际,赶忙呼唤小吕把人搀扶到沙发坐下,小吕放下人后,罗启瑜去厨房兑了杯温水送来。
陈清闲无力致谢,当下心思都汇聚到了唯一入耳的话上,嗓音暗哑,声若游丝问到:“什么老头?”
被提问的特警唤作郭游,是去孤儿院后侧侦查的一员。
何欢那头才方等保安室内积攒已久的尘雾散去,察觉到承担着安全防范的第一道关卡的保安室——孤零零地就简单放了张桌子和塑料椅子充面,其余空荡一片,连电源接口也未曾安装。
顾老妈子的庭院没人住的时候还都聘请了四个保安轮值,更别比较现在住的人还比一整个孤儿院里的人少,一对比下来,孤儿院的保安室说得上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简陋的、无声的模样好像此处单单是一座仿真的模型玩具,是蜡像馆中以假乱真的蜡像作品。
何欢使动椅子又靠近了一点,他不时常使用椅子的自动功能,先前囚禁在屋子里一般只需要用脚动动就能达成活动目的,鲜少地依靠外在的科技,他还蛮得心应手的,前面两个轮子刚刚好贴着门槛边缘停下。
他倾出身体,转着脑袋朝保安室内侧的细节四处探望,保安室里是一丁点儿的人类生存痕迹也探寻不到,甚至蟑螂、老鼠的尸体也没有,清清爽爽的,徒有灰尘一种物质那般异化的干净。
他心觉不正常,直觉告诉他保安室肯定藏着什么,正试图再往深处去挖挖,小吕突然双手抓着他的椅背,猝不及防地连椅子带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杨天与罗启瑜不知什么时刻回到了他身边,三个人包围住他,在头顶上方随即嬉嬉笑笑地按照原计划去同后方小部队汇合。
不过何欢被迫离开的那一刹并未立马回神,相反,由于全身心都陷进了保安室的异常中,在回身的那短暂又奇异慢节奏的一秒钟里,他的身体伴着椅子旋转的幅度下意识仰头,在保安室中间偏上腾空的方位,视野中意外闪过一簇丝状的银光,宛若黑暗中猎物无意瞥见藏匿的猎食者垂下的津液的晶莹,晃眼又仿若不存在,只是眼花了。
他在三人不断加快的步子下扭头回看,透过形体间窄小的缝隙,只见保安室的门都被小吕、杨天、罗启瑜中的不晓得哪一个给贴心地关上了,仅能凭借愈来愈远的窗户望见其中模棱两可的样子,远远得,保安室同孤儿院融为一体,仿佛灰暗的末日名画。
直至完全远离了孤儿院,处在双方皆探觉不到的路边,小吕一行人才停下前进,向一无所知的何欢说明了猝然离开的理由:原来是负责巡视周围的杨天和罗启瑜看到孤儿院里有人从后院绕出,猝然脚下生风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跑过来,考虑到他们的身份和何欢行动不便,故而在保险的前提下,选择了逃为上策。
解释完,后方侦查小队亦急匆匆地出现在四人的余光内,郭游作为代表气喘吁吁地同小吕队长汇报他们在后院勘探的情况。
负责后方临时行动的有郭游、苏岩硕、赵一曰以及俞河四位特警,他们四人起先匍匐在距离孤儿院较远的草坪上静静观察了十分钟,发现那十分钟里孤儿院声响、人影全无,继而逐步靠近侦查。
就在亟将贴近后门铁栏的刹那,蓦地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一个白发扫地老头,挥动手中的扫把与簸箕,二话不说便隔着铁栏驱赶他们,他们不得不退后回原处,谁想他们一回到原处,老人兔子一样转身跑了,隐没进孤儿院的大楼,他们担心老人是要回去找人一起驱赶,担忧会暴露,就随着事先的路线前来汇聚。
听完后续的经过,陈清闲联想到一些东西,后背猛地一僵,脊柱挺直,危机感促使过度劳累的精神一瞬万分抖擞,张大了眼睛朝何欢看去,熟不知何欢也同时在定定地看着他,那双眼底总是埋着块阴郁的眸子悄无声息地肯定着他脑海中的想法。
他忽而站起身,上半身因速度猛烈晃了晃,可脚下如同生根扎进了地面,稳若泰山。他竖耳听到门锁转圈的响动,半扭过身体,对着进来的人道:“许警官,我可能,认错了一个人。”
刚进门的许千然和顾新世满心满眼都是某个人的安危,闻言纷纷不约而同一愣,两秒后又双双回过神来,发现何欢就安好地坐在客厅里,两人的心里不动声色地松缓了下去,头脑中让出了陈清闲说的话的位置。
许千然上下唇小幅度动了动,思维随之拆分了那句话的含义,马上就联系到陈清闲认错的是哪个人,问到:“不是老人,那应该是谁?”
“不认识,我们都不认识,”陈清闲说,语气有些托不上力,却努力地、使劲地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从嘴中吐出:“他一直都在曝光的地方,是属于那里——孤儿院的人。”
赶回来的路上,何欢就已经主动把出门一趟的所见所闻悉数报告,所以许千然和顾新世清楚一下午的外出都发生过什么,只是没想到孤儿院里荒芜到别有洞天,还有一位分辨不清是六耳猕猴或是孙悟空的相像人物。
“顾新世,”许千然侧过身,“今晚你来审讯,晚饭后我带着江懒人和小吕几个去一次。”
“你打算去多久?”顾新世神情认真地盯着许千然,被镜片遮挡的眼神瞧不明白他究竟是喜,还是不满。
“确认一眼是不是,我就回来。”
“可以,”顾新世收回视线,换了鞋径直走向厨房,与许千然擦肩而过的刹那用仅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记住你的话,还有我的话,我相信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许千然。”
许千然微微应了声,了然顾新世口中的话是在医院最后一晚的话,同样穿上拖鞋,坐到沙发上,一秒便进入状态,“陈警官你坐,辛苦了。”他留神陈清闲眉目间掩不住的青色而又隐忍不发的坚韧,不浪费时间,简明要害地问出:“三楼怎么样?”
“绳子上的东西确定是无误了,毛发、皮脂还在等结果,dna数据在大系统匹配。”
许千然听着点了点头,遂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特警们的方向往内勾了勾,杨天与郭游当即接收命令起身,一人一边好似两根石柱子杵在陈清闲的两侧。
“跟着我干活,受累了吧,”他话音真挚,实心实意感恩陈清闲的付出,“接下来的事情陈警官放心地交给我们,你先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再一起并肩作战。”
他看着陈清闲强撑着的模样,知道陈清闲早就和第一次见面的那只善于省力的狐狸不一样了,明明可以尽早和他们摆脱关系,亦或是中途倒打一耙背叛他,接着继续待在市局里面享受安生日子,消磨余生,然而陈清闲没有这么做,偏生短短几天,他们之间就建立了名为友谊的、普通人一辈子都磨砺不到的桥梁。
这回又跟着他们走了,万一刘书晴或者王不凡告状,估摸等市局从更衣室事件里回神,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陈清闲要是想在刘山管理下的城市找工作,怕是比登天还难,除非跳去外省,又除非正式加入他们。
不过陈清闲现在待在他们的领地,案情结束前的日子定然会比市局里的日子好过,反倒是市局的问题,可别想那么轻易走出旋涡。
陈清闲在许千然的关照下由杨天、郭游扶着上楼休息,顾新世在厨房准备晚饭,客厅里只剩下两个玫瑰案的关键成员,许千然也就无所顾虑,不必担心某些言论会引起顾老妈子的否定,也不必担心两个老人的事情会勾起陈清闲觉得自己害死老人的自责。
真心当警察的人,一辈子致力于惩恶扬善、救死扶伤,可只要当一次没能抓住人民的手,那一次,便会成为永恒的镌刻,便会成为古老石板上抹不去的事故,便生生不息地流传千载。
许千然是过来人,他深知其痛苦,世界上还有数以万计的过来人,他们深知其痛苦,而陈清闲,则是过来人的新人,深知其痛苦。
许千然在何欢耳畔低语交代了几句,何欢听话地搬来顾新世为他准备好的笔记本,动手编写陈述邮件,打字打到最后,要添加附件环节时,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停顿,不自觉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犹豫了,如果按照许千然说的,把从市局偷出来的这份视频发出去,他能预料到外界的反响肯定极大部分是拍手叫好的,他不忍心看到那样的反馈。
许千然一眼便知何欢的顾虑,左手握住何欢的手腕,右手代替何欢放上键盘,完成了后续的工作,果断点击发送。
“不止这一步,”他的眸底划过一道狡黠与锐利交缠的凛冽眼光,令他本就面无表情时锋芒逼人的面庞更填一笔凌厉,“有关船泊巷的拆迁连我们的全国系统都调取不到具体文件,那就彻底破坏,去收拾鱼目残局里面的琬琰。”
何欢侧目斜睨着许千然的神情,瞬间就从那张脸上无形地感受到风雨欲来前平静的伪装,“你打算接下来做什么?”
许千然打开通讯录,找到某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名字,拇指点了进去,“让外处的水更浑一点。”他拨出电话,趁对方未接时偏头对何欢笑笑,阳光一霎洗刷掉了一半的棱角,他道:“今天这样也不错,总算不是太废。”
真的挺好的,他想,他进门后,花费了走向沙发的那一点空隙时段,独自默默地、仔细地思索了一番,觉得何欢像今天这样确实挺好的,虽然他和顾新世总是不免会有着一定程度的忧心,然而何欢都会如实把行程、经历报告给他们,尽量用努力抹平他们的不安。
不必拘泥于看监控这一件事情,外出也有七个他们所熟悉的特警陪着,不光安全,实际更顺了何欢向往自由的心意,最重要的是,还无需整日面对她,避免了无法自拔的危险。
而且,这样的何欢,才算是真正活着的一个人,不是被定义的污点警察。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