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40)
陈清闲艰难地摸索了许久,终于在空气快要耗尽时,找到了铁链的来源,他睁着酸痛的眼睛望着水底,一时间,居然震撼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水底沙石上,沉落着数不清的船只,一只只木船的尾端以铁链的来处为圆心,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圆中木船一艘挨着一艘,鳞次栉比地摆放着,如同水乡特色舞蹈的拟花扇,节节打开,折了个圆圈。
一圈环成,又一圈一模一样的木船垒在底层的木船上,上层的木船压着下层木船的四分之三的船体,徒留出一个尾端,构出一个直径更大的圆,使浑然天成的磅礴气势延伸向远,更开一度。
整一个硕大无朋的木船垒高作品占据了方圆好几里,蒙着河水的雾纱,一眼不见边际。
远远飘在中心往下数去,木船堆积了有五层,一层十六艘,共八十九只,最上层少了一只,极可能是留给河面船夫的那艘船的。
从高处打量,水底由木船搭构的建筑像是倒扣的莲花宝塔,又像是庞大的宝盆,一层一层的船尾组成阶梯,通往底下能站大概十人左右的空圆,圆内黑漆漆的,圆心长出着陈清闲手中握着的铁链。
是谁把船聚集在了这里?又是谁把这些船只搭建在了水底,创造出如此超脱自然和科学之力的建筑?他控制不住去想。
他拉着铁链拽了拽,留意到铁链完全拉不动了,便继而靠最后一口气撑着,游到木船建筑的圆心——铁链的源头。
水下昏黑无光,他双手顺着铁链渐渐触摸到了底端的沙砾,就此单膝跪在沙砾上,空开一个手掌的长度,手紧握住铁链,朝上使劲狠拽,然而仍旧拽不动铁链源头,就仿佛这根铁链真是木船建筑中央生长出来的一条杀器,除非毁坏建筑,否则绝不可能撼动铁链。
显然现在一味地思考怎么拽出铁链只会耽搁想一步少一圈的时间,留给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陈清闲很清楚自己冒险的目的,不再把重心放在铁链上,而两手按在水底,飞快地刨起沙砾,试图看看铁链正下方有什么稳固着它的坚韧。
他看准一处深挖,很快就让他刨出了一个坑,足以竖着伸进去一整只手,然而这般还是不够,指尖碰到的坑底还是沙砾,他接着加快速度往下挖,遽然身旁的水流开始流动,从静止的状态到毫无朝向的剧烈动荡,流向在四面八方搅动的同时,他的手指一个用力怼到了坚硬的物体,吃痛得蜷起了指节。
顾不上疼痛和周围变化的环境,他又迅速换了只手探入能填充到胳膊肘的沙洞,在底部摸到了冰凉又光滑的一面,似乎是什么岩石或者金属板,铁链在看不见的沙洞中宽度一缩,到底了。
他在凉滑的表面摸到一段半圆形拱起的一指宽的硬片,正中间套了个细长而窄小的椭圆形硬环,就是这个锁住了铁链。
可算是找到了,他微微欣喜着,一边捏着硬环在局限的沙洞中左右晃动,试想通过硬环晃断那片薄薄的硬片,一边伏低身体昂头仰望水底发生了什么突变。
蓦地,他的余光察觉左前方第三层和第四层的夹缝中藏了一条纺锤状扁圆的生物,完整的样子看不清,只模糊辨认着颜色是灰黑的。
再偏开一点视线,他又惊恐地发现一旁和其余的船尾上乌泱泱的全是水蛭,粗胖的条状身体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甲板,成片的模样,好似他在55号车库里看到的腐臭物质,水蛭集体蠕动的起伏态和蛆虫拱起腐臭物的形态简直完全相同。
一只只水蛭扭着滑腻的身体躁动着,陈清闲看了眼,耐不住犯起恶心,一下没咬紧牙,呛了一大口水,水涌入喉咙和鼻腔带起一阵火辣的干痒,叫他继而连灌了好几次污浊的河水,耳朵里、鼻子里都进得全是水了,半口气也没有,眼睛都呛得有点睁不开。
就这时,憋气也到了极限,他感到胸口闷热无比,再待下去很快就会窒息。他飞快用一手捂住口鼻,难耐地忍着咳嗽的冲动,几秒就判断了下当前的状况:铁链的源头他断不开,四周木船上的生物也不好应对,一两只水蛭也就算了,可是这里的水蛭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更还有一头看不清是什么的生物,条件非常不利。
兴许江仲远那边已经解开了项圈,只是懒得下来找他,他暂时如此安慰着自己,毕竟他下水前没和江仲远说什么成功的暗号或是要求成功后一方要找另一方,眼下他们两个之间的信息全然是隔绝的,而且他没有一星半点的空气了,不管怎么说也必须先放弃这里回水面去。
他迅速收回沙洞里的手,准备就这么一鼓作气直直地冲去上方。
江仲远跟了生物一路,猝然在陈清闲到达木船建筑的时候,那条生物忽而一个拐弯,不追随陈清闲了,反而转头绕到建筑的最外圈,挑了个缝隙钻进去。
他不知道生物要干什么,且懒得想它的目的,淡淡扫了下陈清闲和惊天动地的木船建筑,丝毫不在意最应该关注的东西,扭头隐匿动静顺着生物一同去了。
他恰当地保持着距离停在建筑外,就见生物歇息在了缝隙内侧的外口,没有一丝攻击的表现。
他诧异了一微,想不通生物为什么没有出击,这条生物可是真牛公鲨,牛鲨是唯一能够深入淡水河川的鲨类,也是与鼬鲨以及噬人鲨并称三大对人类最危险的鲨类。
他曾在海洋猎杀过一条成年的,右腿肚子上至今留有那条牛鲨咬下的疤痕,面前的牛鲨倒仅是幼年鲨体型,不足为惧,但面对陈清闲没有直接上前撕咬的行径可疑,他便一路都保持了警惕,没有鲁莽打上去。
突然,在他盯梢视线下的静止牛鲨晃眼冲了出去,他立刻跟上,轻巧地踩着木船似箭一般一个蹬腿钻进了建筑中央,直接跃到牛鲨的尾后,不管牛鲨要做什么,一把军刀果断插在了牛鲨背上,一手撑着脊背,握刀的手朝后用力一划,助力整个人骑上头部。
紧跟着他两腿加紧,匍匐上身,手中的军刀卡死在扁平的牛鲨嘴上,另一手握着军刀抱着牛鲨的侧面,找到心脏位置,狠狠地捅了进去。
可惜就在这时,牛鲨挣扎起来,狂躁地甩着身体想要把伤了它好几刀的人扔下去,导致好好的一刀扎偏了。
牛鲨猛甩着长尾,扁头左右大摇大摆,扰得周边的水流走向频频相撞,把许多不远处的鱼虾都冲得晕头转向,但江仲远可不是吃素的,被甩来甩去的同刻还能手起刀落,给牛鲨留下了更多的馈赠。
血雾一团团于水中炸开,漫溢的血丝仿佛一条条纠缠不清的红色纱巾,袅袅的身姿争相媲美,转眼就恍若水中坐落着一棵飘满红丝带的苍老槐树,渺小甚微的人坐在枝丫间,被飘带装点。
牛鲨甩不掉骑着自己的人,猛然一翻身,试图让背上的人坠下去,可背上的人出其不意在它翻身的一刹一同翻身到了它肚皮上,瞬间就精确地找准了心脏,不等它反应,一刀贯穿。江仲远扭着手腕拐了拐刀锋,快速在心脏口切了个井字。
他松开牛鲨,任由牛鲨的尸体落下去,自己漂浮在淡化的血雾中,冷冷地瞧着牛鲨沉底留下的一路血带,仿若迤逦的林间小道,通往它的归处。
牛鲨外散的血和尸体竟然意外吸引了本聚集着像黑浪一样要吞噬陈清闲的水蛭,水蛭形成的遮天浪涌顷刻瓦解,纷纷扑向囊中之物的牛鲨。
随后,江仲远看到在下方水蛭转移注意后露出身形的陈清闲,摆着两腿游到陈清闲旁边,一把抓住陈清闲的胳膊,将没有空气快要失去意识的人拽往河面。
朦朦胧胧间,陈清闲下意识握了把沙洞里的沙砾,由着江仲远提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去岸上,重获了光明和呼吸。
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时刻,橙黄的落山太阳单照顾了身边侍奉膝下的云彩和地平线,奖励它们穿上余晖编织的红红火火的春装,而后吝啬地甩给远一点的白云一双鞋或是一副手套,更远一些的什么也没分着。
明天定不是好天气。
对着耳麦匆匆报了个平安之后,陈清闲无力地躺在河岸上,面朝着阴沉沉的天空,胸膛快速起伏着,形象仪态什么早被他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翻来覆去地呕着浸泡过水蛭的河水。
待河水吐得差不多了,呼吸顺畅,四肢也有了实感,他坐起身,缓缓摊开自己攥紧的五指。
只见手心里,是一团鲜红色的沙土,娇艳地好似红色花瓣捣烂成的花泥,和了水俏丽饱满,不去动它也像是个水娃娃,自个儿便能沁出红粉的汁水。
殷红的水流钻着指缝滴落在地上,一丝铁锈的味道散入了空气。
陈清闲顷刻愣怔,大拇指收进手心里轻轻撵了好几个来回,鼻尖凑近微微嗅了又嗅,验证了几番,他才敢肯定沙砾中浸染的真的是血!
为什么深层的河沙底下的沙土会泡着满满的血液?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诡异无解的问题。
他把沙砾放到一边,张着双手举在低垂的眼眸下,他看到两只刨过沙砾的手心上,尤其是指腹和手掌厚肉的部分沾满了淡红色的颜料,指尖里也尽是鲜红的泥,证明着他接触过的沙砾皆是如此,故而才足以在肌肤上留下痕迹。
江仲远静静地躺在离他三步的地方,稍加留意便能发现面不改色的江仲远的心情甚好,乃至主动地挥起手,把残害吴丽华的项圈打到了他的脚边。
陈清闲偏头定睛一看,瞳仁猛然缩紧。
项圈的内圈每行每列各自每间隔一厘米就是一根几乎能抵到对方向的铁针,此时项圈稍稍打开,饱腹的铁针头上相继吐着管道内残留的血泡泡,一个个水红色的泡泡珠轻微抖动着圆溜的身体变大,在达到极限时“噗”的一下炸开,宛如纷飞的蒲公英,化为点大的小红珠落地生根。
他抓着项圈,折过身跪爬至吴丽华和船夫躺着的地方,抬起指尖颤抖着摸了摸吴丽华全是洞孔的颈部,那流光血液的脖子有如马蜂窝一般,整一圈没剩下几片完好的皮肉,过敏反应所引起的红疹成了女人生命最后的红润。
“死了。”他忍不住嗫嚅,“为什么又死了一个……”
又死了一个他拼尽气力也没有挽救回来的生命。
此情此景,他不自觉间在意起了眼前旁人的生死,产生了和许千然一样的想法,十九个人固然该死,她也报尽了仇恨,可其他关联的人不该承受她弥天的恨意,船夫和老人虽有帮凶之罪,但罪不至死,张姐和吴丽华更是平白无辜,却池鱼堂燕。
他们的确,本不该死。
离开她的节奏细细想想,他们甚至,会是最有利的证人。
老人和船夫是迄今许千然一众唯二知道玫瑰街勾当的人,吴丽华则能够为自己的丈夫佐证,张姐应清楚自己儿子的某些行为,四人中的每一个都大有用处。
她不是渴求玫瑰街的案子大白于天下吗?又为什么要他们死去,反过来自相矛盾?
他不明白,许千然也不明白。
她的恨意究竟是什么、究竟有多少,为什么竟像是无底无形的塔尔塔罗斯,永远望不到尽头,凡是沾亲带故的一个也不放过?
她到底在做什么,当真只是报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