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35)
陈清闲闭了闭眼,含笑的意味随着变了变。以顾新世短时间内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即便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也不会以个人见解推测,然“明天”二字就等于他一面陈述事实,一面变相向他公布了答案。
要进行到明日的宴会,参与其中的刘书晴却提早回来了,按照刘省长的贼心肯定不会在有希望的前提下放她离开,那么注定的结局就是刘书晴没有机会,这才半夜灰溜溜地回到了玫瑰市。
许千然和他身边的人,果真都有点意思。
隐隐的,他甚至不免期待之后一同合作会发生什么,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就算是面对她时也没有这种对未来的期望,于她只有见招拆招的挑战感。
这一股不曾体验、莫名想要继续下去的积极性,难道意味着他其实一直都想要身旁有一群像许千然他们这样的朋友吗?
陈清闲被自己脑海中的突发奇想惊起心底的波澜,再一次开始频繁地用无情催眠自己。
和顾新世相互了解了几句,尔后大抵是身心其实都疲劳了,只是一直没有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无意躺到了沙发上,等自然睁眼,已经是第二日的大中午饭后,阳光扎在他的半边脸上。
他坐起身,发现许千然早就醒了,正没什么精神地吃着水果,环顾一圈,见顾新世不在,他以为许千然是忽而不太舒服,就想站起来去喊医生时,许千然指了指他面前的桌面。
“陈警官,你快把那份营养餐吃了,要是顾老……顾新世回来发现他做的营养餐一口都没动,你会进他的黑名单的。”许千然的语气听着不仅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昏迷一晚上就退了烧,恢复了昨日前的十足中气。
陈清闲低头一看,这才留意到桌上摆了份给他的午饭,餐盒下压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一眼便知是出自谁的手,便签上写着:陈警官,感谢您对许千然的帮助,这份营养餐是我的一点心意,等您醒来,还请吃完它,对您的身体也有好处。
他到卫生间梳洗一番,之后听从了许千然的提醒,把口味清淡的营养餐硬塞也全部咽进了肚子。吃完营养餐,他顿悟了许千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的原因,显然目前病房里的两个人都是重口味派。
他坐到病床旁边,许千然毫无顾虑地推来水果块,扎了四五个针孔的手递来根牙签,“来,陈警官,趁现在快替我解决一点。”
陈清闲对水果倒没特别不喜欢,而且还是有人削好、切片的,便乐意吃了起来,“顾警官呢?”
“去盯着何欢吃饭了。”总算有人在水果手上解救他,许千然舒心地长呼一气,寻了个适意的姿势靠在背后的枕头上,两只绑得白花花的手臂自然地搁置在两侧。
“昨晚的笔记许警官看了吗?”
“看了。”许千然应到,紧接着就冷不丁问了个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有些禁忌的问题:“陈警官还介怀老人的事情吗?”
陈清闲咀嚼的动作一停,顺势放下了手中的牙签,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如实回答:“说不清楚,没那么难受了,但是总感觉改变了一点东西。”
“正常的。”许千然微微一笑,锋芒的五官变得柔和,神情中满是对后起之辈的包容,紧接着他突兀提起:“我刚入职没多久的时候就被师父拉去出了个现场。”
他静静望着前方回忆,“对方是个狗急跳墙的贩毒头目,几个窝点和手下全在前几次的行动中尽数逮捕,徒留头目一个人逃脱后到处东躲西藏,我们侦查到他藏进了一座荒郊的废弃楼,他把那当作了临时居住地,住了有半个月。”
“我那时候初入职,没经验,被师父安排守在楼道的后门拦截。后门就一个十几岁小孩高的小门,楼后也是长不出几根草的宽阔土地,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易暴露的后门进行逃生,于是作为新人的我和几个新手去了基本不可能有事的后门蹲点,我在门口,他们藏到暗处。然而谁也没想到,毒贩反侦察到了警方的存在,劫持了一名碰巧下楼倒垃圾的小女孩。”
陈清闲知晓许千然在用自己的过往经历开导他,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拿着来路不明的私有枪支对着女孩的脑袋从后门钻出来,威胁我放下枪,我那时脑海里面一片空白,真的信了他的鬼话,就踢开了枪。可谁知道下一秒他就扣下扳机,把女孩的尸体扔到我手里,转身逃跑。”
等许千然的师父带大部队赶来,纷纷被那个初生的牛犊惊讶到,他们的眼帘中,衬映着一个新手菜鸟——许千然将头目死死按倒在地上,掐着那个俨然是半昏迷状态的头目不停地挥打拳头,砸得头目头破血流,一张消瘦脱相的脸高高肿起,猪头状的面容几乎认不出原样。
众人愣了几秒才冲上去拉开许千然和头目,却在上手时意外发现许千然的肚子上叫几分钟前还能反抗的头目开了个洞,子弹穿透□□嵌入了身后的墙体中,下方墙角处平静地躺着一个浸润了鲜血的小女孩的尸体,体温已然从她的身上消失。
让大伙强制同头目分离的许千然仿若失去了身体所有的感觉,眼神空洞地盯着小女孩,满瞳孔血淋淋的鲜红色。
“我想不起来当时是如何追上去的,脑子里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画面,就是子弹穿透了小女孩的脑袋,血喷了一地的场景。”
经历了昨夜老人的事情,又时隔多年鲜少地昏迷了一场,醒来看到熟悉万分的白色天花板和床单,许千然好像在幻影中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的影子,迷迷糊糊间,身体与影子重叠契合,塑就了一个完整的他。
救护车把许千然和头目一齐送到医院治疗,因为中枪的位置不妙,险些就伤了要害,许千然在医院里躺了足足一周,头目倒还行,叫许千然揍得有点毁容和轻微脑震荡,检查了三天,没什么健康问题就被押送到局里接着走流程。
住院的那一周里面,每个参与行动的成员接二连三组团看望许千然,年长的前辈们开头第一句便似乎是约好的,是千篇一律地说他冲动了点、下手狠了点,然后马上话锋一转,个个夸赞他年轻有胆量,恭喜他头一回跟着师父走大案子就有如此英勇的作为。
可许千然是越听越不快,坚持着笑脸送走前辈们,晃眼就独自郁闷,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明明如果他第一时间就制服头目,小女孩就不会死了,是他先顺从了歹徒才导致了小女孩的死,抓捕了歹徒是一回事,抓捕中造成群众伤亡又是另一回事,在后者,他做错了啊。
他东盼西盼,等了足足一周,直到他出院当天师父才去看他,接他出院。
他见到师父的霎那就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师父却告诉他,面对手中劫持了人质的歹徒,并且后门仅有一位警员看守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听从歹徒的要求安抚歹徒情绪是基本的应对方式,对于警察来说,保证人质安全是行动的第一位,非要论是非对错,也是歹徒心思歹毒,以及师父判断失误,没有在后门多加警戒,更没有提前得知废弃楼中还有住户。
“废弃楼道出警前师父带人全天24小时侦查过整整一周,一周里除去毒贩没有其他人出现过,我们都认为里面是只有毒贩一人。”许千然咬了咬下唇,“师父为此记了大过。”
“虽然他们说我没有过错,仅仅出手重了,只需要写份检讨交差,但我仍是觉得那就是我的失误。出院后我上门去道歉,走进那个风吹雨打的家里,我才知道女孩的父母双亡,家里剩下一个半身瘫痪的奶奶,靠着补贴租不起房子,才住在了废弃楼里。女孩为了照顾老人,没有上学,每周出门一次丢垃圾和采买,其他时间都陪着老人。”
“我去的时候,老人也死了。瘫痪中的老人得知孙女惨死,活活饿死了自己,就死在我上门的前一天。”
陈清闲听后,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喉咙,下意识扭开了脑袋,微扬着头去打量病房里的设施,可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件入进他的眼里。
眼底的光点越积越密,许千然忍不住鼻头酸涩,对着上方白茫茫的天花板转了转瞳仁,接着讲述:“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去思考、去消化,可想来想去都想不通,小女孩死去的那一刻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影响我的状态。这样负罪的生活持续到某天晚上,师父约我吃了顿烧烤方减轻,和师父聊着聊着,我才理解……”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人能够避免非自然的死亡。”他的语气无比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目光炯炯,“不管往后遇到的案件如何,我都要尽全力保护好每一个人民,比罪犯、比案件本身都快一步,在它们始料不及前救下更多的人,为此,我甘愿奉献我的全部。”
听到这里,眼前的设施是愈看愈烦躁,陈清闲抿紧着嘴,最终还是不可逃避地回过头,带着一团乱麻的思维,对上那对闪着星点的刚毅的眸子。
晌午的暖阳浸透被微风轻轻捧起的白纱,洒落在纯白色的病房内,令冷清的房间染上了象征着初春的嫩黄,身处其中的人仿若借了光的色彩,灌满了勃勃生机。
觑见阳光落在清澈的眼眸中,他猝然意识到,许千然能够改变他,不是因为他们共患难过的战友情,也不是因为许千然单方面争取来的,而是因为许千然本身就是光——那窗外无法忽视的明媚阳光,是阴暗肮脏角落所惧怕的光,是人民生活里顶下了黑暗的光。
因为是光,所以但凡靠近一点点,都会被光无限地温暖到。
许千然,他默默念了遍名字,头一次,把思维的焦点放在了这个共事三天的男人的名字上。
许千然。
许一人之力,燃千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