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31）
谢谢什么？谢谢他们两个加速了老人死亡的进程吗？
听清话的那一刻，许千然和陈清闲纷纷僵住，如不是许千然下意识抓在手中的手机兀地响起，也许他们就仿若两座断了生息的泥塑，在老人的尸体旁停下呼吸的维系，停下血液的流动，带着感谢、猜疑、好奇、内疚、自责五味杂陈的情绪，为最简短真挚的一句话碎裂心理防线，溃不成军。
许千然迅速别过身去，就近侧身倚靠在手术室门旁的墙上，接通了顾新世第二拨的电话。
陈清闲绷直两臂撑在病床边缘，支住自己如同脆弱藤蔓一般若没有木架便会匍匐地面的身体。他目光涣散地凝视着老人未瞑目的浅褐色瞳仁，那仍残留着和善却聚不上焦的人眼无声地传递着一则再也不能改变的信息——老人死去的信息。
老人的两个字一瞬打散了一切——许千然、医院以及医生带来的安慰。
他从业以来，见过无数案发现场冰凉的人体送上解剖台，也见过繁多苟延残喘濒死的身躯送入救护车，但从来没有这样亲眼目睹过一个生命经过他的手，在他眼前转瞬飘散，飘散前说的，是感谢他的话语。
原来一个人生命的逝去是这样的轻易。
就好似阳光下的一块冰，放冰的人知道冰块肯定会化成一滩水，可却不知道化成水之前需要多久的时间，等人的注意再次放在冰块上，才发现原本冰块在的地方连水都被太阳吸走了，什么都不剩。
人蓦然地降临，人悄然地离去，不带来任何，不带去任何。
眼前这条刚离开的生命，与他接触的案子有关，与他有关。
新一杯倒入杯子的滚烫的热水静静吐着烟雾缭绕的水汽，顾新世花了十多分钟来消化了许千然受重伤的讯息并平复下了自己想要发怒的心情，他第二次拨通号码，语气显然是遏制住后的平淡。
“为什么在我没讲完的时候挂断电话？你知道这是不礼貌的行为，许千然。”他有些严厉地说到。
但对面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传来若有若无的呼气声，换做往常，许千然早准备了一大通的说辞来堵他的嘴，当下默默不语的状态，俨然明显非同寻常。
顾新世觉察到了，不免放缓语气，关心着询问：“许千然，你怎么了？”
许千然垂下拿着手机的手，控制着音量清了清低哑的嗓子，皱着鼻子和眉心努力收住了一些控制不住要离开身体的液体，再次将屏幕贴靠在耳朵边，“我没事，对了，审讯怎么样？”他转开话题。
“伤口别忘记拍给我看看。”察觉许千然话语里深埋的微微哽咽，顾新世的态度又软化了几度，“到目前为止的审讯中我一共说了十句话，其中八句说在犯人情绪失控时，第九句是犯人恢复后所说，第十句是上半段结束的时候说的，其他一切正常。”
“你待会还要进去接着审？”许千然嘈杂的大脑只听清“上半段”几个字，沮丧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惊讶的裂纹，但几乎看不出，惊讶转瞬即逝。
他还以为不干刑警的顾新世能进去听两句已经是照顾他这个死党了，不会为了小小一次审讯改变自己雷打不动的作息。
然而此刻的他的思维明显因为信息提取滞后而忽略了三年前的顾新世。
“是的，我会从今晚11点，尽量一直听到明天上午11点。”
顾新世不过是比身边人顽固些，能混在中央的人，如许千然对陈清闲说过的，哪个不是机敏又聪明。
既然许千然解释熬夜的时候谈及犯人晚上11点才开始交代，何欢又补充上午11点后犯人会讲述和供述无关的话，那也就代表晚上11点至第二日上午11点之间，只要他坚持下去，就能获取更多的信息，更多地帮助到许千然和何欢，让他们两个尽早脱离危险。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倦怠下，许千然的思维要比平常迟缓许多，他压低着眉眼，一字一句地听着顾新世的话语，等白色的大褂从他余光里飘过，他才后知后觉是医生和护士回来了，正要推着老人的病床去其他地方检查，以确定老人是否医学死亡。
“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处理完给你拍照，辛苦了。”
他欲挂断电话，猝然听见何欢仓促地呼喊着“等等”，本就行动速度开始减慢的手指刚举起又慢吞吞地放下。
何欢自背景的杂音中捕捉到了一个字眼，顿然就将某些关键点联系了起来，连顾新世大许会责怪他无礼都不怕了，直接伸手抢下顾新世的手机，急躁得嗓音一下没收住，“许千然，谁死了？”
许千然愣了下，半响才反应过来何欢问了什么，遂答到：“老人。”
何欢的眼眸不由动了动，他用力抿了抿唇，恢复往日里的音量，语气饱含希望对面答应的期盼询问着：“许千然，你要不要看看到现在的审讯笔记？”
顾新世闻言去审讯室里把笔记带了出来。
电话这端静默了良久，许千然才费力地拼凑起何欢说的所有字，艰难地连成句子，含糊地理解了问题的表层意思，“嗯，发给我看看。”
他回得很轻、很慢，墙面上的一只手已经是身体仅剩的支点了，依靠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扒住墙面，抵住他不倒下去。坐着处理伤势的半小时并没有良好缓解机体的疲倦，反倒再起身目睹老人死亡后，他疲惫得腿软到连扶墙都快站不直了，脊柱不可自查地一点点往下弯了下去。
顾新世快速拍好照片刚点击发送，谁知转头陈清闲就入耳一声意料之外的倒下的响动，不远处那个似乎怪物一样强大的人，在大家都想不到的情况中，甚至从未想过会如此的前提下，放掉了拉直的神经，贴着墙壁直面摔了下去，走廊上的白衣立即小跑围去。
洁白闪过余光，陈清闲这方自茫然中抽身，马上恢复清醒凑过去，慌乱地和医生一同把人抬到护士急急忙忙推来的床上。
脱手在地的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混杂在凌乱的脚步里，急切地呼喊着：“许千然？发生什么了？许千然？你说话！许千然！”
摸到许千然冰冷的身体，此时陈清闲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手机，磕磕碰碰地回复：“你、你好，我是陈清闲，许警官他昏迷了，应该是，是体力不支和失血过多，我会照顾好他。”
顾新世难得做出粗鲁的行径，把手机从何欢手上夺回，飞快地说着：“您就是陈清闲警官对吧？我是顾新世，许千然的朋友，请您不要挂电话，如果您愿意，我们想知道具体的过程。”
“好……”陈清闲颤抖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慌乱，他向及时察觉他状态而搀扶了一把的护士道了声谢，又麻烦人家扶他跟上许千然被推离的方向，“可能需要劳烦您等一下，我得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大概需要一会。”
“辛苦了。”顾新世听得出那名在许千然旁边的陈清闲警官也情绪极度消极，细细想了想，他道：“那您先休息，半小时后我会再打来，如果您调整完毕请接通电话，如果您没有调整好请挂断。”
陈清闲没想到对面“铁面无私”的顾新世如此通情达理，应了声“好”。
许千然被推进了一间病房，他没有匆忙地闯进去，就着门口的椅子坐下，静静听着里面医生的动静和诊断。扶他来的护士安置好他后又好心送来了一条薄毯，他把毯子虚虚地盖在身上，感受到一阵仿佛能酥化一切负面情绪的温暖。
一冷静下来，他留心着病房内的走动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到那个突然倒地的人，又开始纠结自己的改变是因为她还是许千然了。
对她感兴趣才义无反顾地掺和进了玫瑰案，要说起因那肯定是她，但转念一想没有她，自己也会为了举荐信勾搭上许千然，所以仔细对比，还是许千然的占比大一点，而且要不是许千然总是一副可靠真诚又毫不掩饰任何疑虑的态度，还一直想把他拉为真正的同伴，他也不会感受到这些。
所以思来想去，许千然的原因完胜。
等陈清闲轮番思忖完，医生也从病房里出来找到了他。他拉开毯子，站起身和医生讲话。
医生的神情有些凝重，叹了口气道：“他的情况不是很好，昏迷一是疲劳过度，身体进入自我修复的状态，二就是失血过多，我们已经去调匹配的血型，待会安排给他输血。另外他的伤口虽然很幸运没有伤及到经络，但是感染的风险很高，今晚可能会发热，需要照看着点，有什么情况就立马来找我。”
陈清闲一一记下，对医生表示感谢。
“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不过啊，我知道你们身为警察心系着人民，可是有时候也得顾着点自己的身体，人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也是命。”
若是先前的陈清闲这时定会笑着来句不厚道的“我可不关心”，然而现在他只会在背地里默默想着许千然是，他不是诸如此类的，再一次同医生道谢。
他抱着毯子进入病房，拉了张椅子在许千然旁边坐下，连剧痛都能忍着的许千然此刻安睡着却皱起了眉头，好像梦里谁惹火了他一样。他不禁觉得好笑，倚在桌边闭上酸痛的眼睛，假寐片刻。
水壶烧得“咕噜咕噜”响，热焰火急火燎地破开一个个水泡的肚子，为狂欢的沸腾献祭。
顾新世站在水壶面前，已经一动不动站了十多分钟了，从壶嘴冒出的大量白雾一个劲儿地扑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真切的神情，只觉得如果撩开缭绕的雪尘，背后是张冷峻到不能再冷峻的冰霜面庞。
监控的大半屏蔽都被各式各样的时间占据，她的画面缩在一片小角落里，被曾经无比灼热的目光冷落。
何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同的计时流动，生怕一个不准确会耽搁几秒，他控制不住地抖动着两腿，双手放置在膝盖上不停地拍，似乎这样就能令忡忡忧心减少一些。
时间分秒逝去，顾新世和何欢从来没有觉得半个小时是如此之长，慢遭遭地仿若一年四季都轮回了一次，再等下去好像头发就要变白了。
还有五分钟！也不管水是否还灼热烫嘴，顾新世直接大半杯灌进肚子润喉。
还有一分钟！何欢打开了通讯录。
秒针达到数字十二！顾新世点击通话，并打开了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