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19)
“感谢上苍,让我作了个好死,困在这椅子上,再也不用接触那些恶心的东西。”何欢丝毫没有察觉许千然的隐瞒,双手合十,微微扬头望天花板,眼眸中全是感激之色。
“想挨打是吧?”许千然面不改色,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何欢的肩头,侧腰从行李箱外层的小格内取出一个袋子,放在桌子上,“看看这个吧。”
何欢瞥见和装虫子那个同样的袋子边角,以为许千然又要拿虫子吓唬他,再定睛一看只是条红色绳子,松了口气,道:“她的?”
“发现的时候觉得大概率是她的物品,不过看完昨晚的记录,有点怀疑了。”许千然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记录上,记录通过她的口吻,云淡风轻地证实了她受过赵多全的迫害,以及还有来自其他人的,“赵多全爱财,且留不住钱,这个玉珠质地不凡,十几年前能卖个好价钱,却留在了车库里。”
“留了估计有十几年,还是个一扯就能松掉的活结。”他捏着打结口,推到何欢面前。
平常人的项链,尤其是这类寓含了祝福的玉饰品,许千然小时候也戴过,从前的年岁,为了防止小孩子弄丢或是被人轻易顺走,通常都是打个死的,套进脖子里,再藏在衣物下。
何欢单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另一手隔着袋子戳了戳玉珠,“根据她口中赵多全的行径,分两种。”他说,“一种是赵多全知道,一种是赵多全不知道。”
“赵多全不知道,这个红绳就可能是她无意找到或捡来的,活结是为了便于时刻戴来戴去而打,避免被赵多全发现,或是客人偷偷送她的,她不想被赵多全抢走。”
“嗯,赵多全知道的话,还分两个情况。”何欢垂下眼帘,注意力都聚在那条和找到它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玉珠上,“要么是赵多全良心发现买给她的;要么,玉珠来历不简单,且不止一颗,赵多全只能分卖,这颗还没来得及被卖掉。”
他拿起袋子,指着玉珠两侧给许千然看,“这两边都有点磨损,当然也可能是在柜子那里磨的。你偏向哪一种?”
许千然接过袋子靠到养着玫瑰的杯子上,“赵多全不知道。”
“确实,赵多全那副德行要卖肯定一次性就卖光了,怎么还会留一颗,更不会花钱送她贵重的玉珠。”何欢瞅了眼电脑显示的时间,熟练地从许千然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起今天要吃什么,“还去吗?”
“废话,”许千然起身去倒杯热可可,眼光深了深,“船泊巷的船还没坐过,今天去试试那闻名远扬的怀旧景色。”
“可别又翻河里了,”何欢偷笑着往许千然的狼狈上洒了把盐,“对了,监控我搞到了,你想个办法让顾老妈子回去,不然他看见了又得一顿念叨。”
“不用你说我也必须让他回去,”许千然倚着台子,优雅地喝着可可,“曲天枝说过,顾老妈子给你制定了严格的生活作息表和饮食营养搭配表,我可不想在车库里被他一个电话叫回来吃饭或者睡觉。”
“啧啧啧,许千然你还有怕的时候啊。”何欢手中的手机一阵震动,他自然而然滑开看了眼,“诶,陈清闲给你发消息。”
“你帮我看看。”
“他说巷子里的血迹他处理了一下,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很聪明嘛。”他赞叹道:“说起来那个老人也蛮有意思的,白天守着个假的,晚上还帮忙铲除异己、雪中送炭。你觉得会和她有关系吗?”
“暂时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只要尸体一被发现,想从船泊巷居民的嘴巴里知道点东西就不难了。”
“他又发来张图片,唔……”何欢刚要点开大图,手机突然被一只手从上方抽走,他顺势看到了一副黑框眼镜,立马把自己缩了起来。
好在顾新世没有同何欢计较,他走路一向没有声音,连他安装好顶灯出来,何欢和许千然都没有发觉,甚至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在探讨案情。
顾新世抓着许千然的手机,面色肃穆地径直走到门口,“许千然,我们出去聊聊。”
“正好,”许千然放下杯子,心底暗暗盘算着一些事情,神情顷刻正经,语气泛着锐利:“我也想和你聊聊。”
许千然和顾新世直接默契地出了警局,来到河边。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明媚,惠风和畅,草坪面的落樱已被环卫工人打扫干净,留下油绿的叶子在枝丫间随风而动。河边垂柳的枝条上冒出了新芽,嫩色的黄绿相间,是一派春的迹象。
顾新世把手机递出去,语速不急不快:“许千然,上面要何欢来的时候我是极力反对的,他不缺这一口饭,也不需要‘预言家’的称号,离开管控对他来说就是危险,危险就是在要他的命。”
许千然漫不经心地低头放大图片,发现陈清闲发来的是一张老城区的地图,地图上离船泊巷所在不远处画了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上船点”三个字。
他收起手机,双臂环抱,正色盯着黑框眼镜后的那对澄澈的眼睛,“你就这么不信任他吗?”
“我很相信他,但是同样的,我害怕失去他这个朋友。”顾新世的目光真诚磊落,坦坦荡荡地流露出不带任何羞赧的真切情感,迥然的视线似乎灼烧了空气,令氛围逐渐炎热。
许千然勾了勾唇角,褪去眼神中的冷意,“他是个人,有自己的判断,不会这么轻易就失去。”他逼近一步,棱角分明的五官天生就淬了与生俱来的肃穆之色,“其实我挺好奇的,如果只是曲天枝说的内疚,你这么久早该还清了不是?顾新世,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地跟着他?告诉我理由。”
对面的人藏锋不露,威严的气场压得人不敢出气,顾新世也见识到了许千然鲜少不是敷衍他的模样,心下清楚用于搪塞曲天枝的理由不能再用,“三年前,那个入室抢劫的杀人犯是我抓的。”他喉结微动,亲自大方地揭开刻入骨肉当中的丑陋伤疤,“我和你一样,许千然,我和你一样。”
许千然闻言愣怔,瞳孔不自觉张大,霎那就因为顾新世的一句话思考明白了这几天里许多的事情。他的嗓音不可自查地沙哑了几度,“既然和我一样,就该给他想要的,而不是关着他。”
“关着他,也能给他想要的。”顾新世镇静地反驳,话音不咸不淡,“许千然,你当我啰嗦也好,我也知道你们不喜欢这么多话,可这一次,算我请求你,什么都不要惯着他,不要跟他说,不要给他看。我装灯的时候见过了,那个犯人太危险,你我都或许不能应付。”
许千然听及耐不住暗自磨了磨后牙,眼神五味复杂,她是太危险了,危险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如今的局面俨然一发不可收拾。
“我做不到。”他没打算哄骗顾新世,“不过,我会看着他,三年前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
“你能做到绝对吗?”交锋转瞬寂静,见许千然一刹封了嘴,久久没有回复,顾新世上前靠近,“我就在你住的那个酒店,如果哪天你当天回不过来,发条消息,我去陪他。”
许千然沉默了须臾,缓缓回复到:“好。”
顾新世提到绝对的时候,他承认,他其实下意识犹豫了。
仅仅以一个车库的耗时看,他就无法做到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监控室内看着何欢,何况昨晚全市局停电,他现在才知道,更没法作出信誓旦旦的保证。
若加上顾新世,虽然何欢会抱怨,虽然耳畔不清净,可于他们三个人来说都能更安心。
得到了心满意足的应允,顾新世推了推眼镜,卸下背在身后的运动背包,拿出一个牛皮文件袋,交给许千然,“曲天枝让我带给你的。他说情况不太好,之后抽出身了,会亲自来一趟。”
“多谢。”许千然对着顾新世稍稍颔首,一垂眸意外留心到顾新世的眼底有些细微的乌青,心底油然一股淡淡的心酸,“上面一批准就半夜赶来的?还说我不睡觉。行了,你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有需要我不会跟你吝啬。”
待顾新世离开,许千然匆匆走到陈清闲停车的地方,敲了敲车玻璃。
陈清闲放下车窗,给出一个对话耳机和地图。
“许警官,车钥匙我会留在车上,一接到报案我就直接耳麦联系你,然后等市局出警后你可以直接开着我的车,我们兵分两路,我去船泊巷,你去上船点。”
“可以。”许千然收下东西,心不在焉地问到:“昨晚市局停电,陈警官知道什么原因吗?”
“没有原因。”陈清闲观赏着眼前人满是瑕疵的担忧面容,儒雅地笑了笑,“听人说重开一次后就好了,估计只是意外跳电。”
许千然的眸色就此沉了一瞬,“行,我知道了。今天也要辛苦你。”
告别陈清闲,他争分夺秒回到监控室,一开门,里面的人就闻声转过椅子朝着他傻笑,垂在身体旁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到背后,握成了实心。
原来都是因为害怕啊,他想着,掩下一切情绪。
“怎么样,顾老妈子跟你念叨了什么?”
许千然把牛皮袋子放到桌上,坐下来,“他说太危险了,他的小宝宝何欢不能呆在这里,他会担心的。”
“噫,”何欢一听当即拧巴起五官,拉开了和他的距离,“许千然你恶不恶心。”
“我看顾老妈子的态度可是真把你当个孩子养着呢。”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调侃到,“人没劝回去,他说要留下来帮忙,不过应该不会常来。来吧,看监控要紧。”
时间转瞬即逝,看完孤儿院的监控,一晃眼,耳麦里就传来了陈清闲的声音,预告着今天的行动亟要开始。许千然几下便收拾好东西和餐盒,在腰间别了两把军刀,套上薄外套。
“我尽量在11点前回来,下午你要是无聊就找顾老妈子陪你。”
何欢一口回绝,“大可不必,我不需要陪伴,我一个人好得很。”
瞧着他满脸不情愿的样子,许千然无奈笑了笑,“程序的事我和顾老妈子说了,而且如果我确定11点前赶不回来,会拜托他来听审讯。”
“许千然,我合理怀疑你在借嘴杀耳。”何欢愁眉苦脸地控诉。
“那可是顾老妈子对你无私的爱啊,不要理解错了,”许千然拍拍他的肩头,拎着垃圾走到门口,“全宿舍就你一个有此殊荣哦,记得珍惜。”
“啊……来个人继承我这份殊荣吧。”何欢惆怅,眼瞳一路追随着许千然的身影,看许千然临走都没有提及某一点,心里忍不住有个呼之欲出的问题想问问许千然,“对了许千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下意识脱口而出,即刻止住了话音。
许千然已经两腿迈出了门,突然被何欢叫住,他回身疑惑:“怎么了?”
何欢无声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紧接着他揣摩了片响,低垂着眉眼,使劲抿了抿嘴,“没什么,就是让你注意安全。”
许千然对困扰何欢的心思一无所知,点了点头后,如常地关上了门。
何欢静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眸中浮上道不明的意味,仿佛他正透过门,望着刚刚门外经过的一道残影。
他其实特别想问许千然这次信不信他,但话到嘴边他又突然胆怯了,因为昨晚的停电和三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三年前是他动的手脚,而这次是她的“意外”。
尽管他主动提到停电时许千然没什么反应,淡然自若地就好像他们在扯家常一样,可他就是畏手畏脚,他怕本来许千然是没有怀疑的,一问却产生了怀疑;他也怕许千然刚好怀疑着,这一问就挑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由此破裂,变得剑拔弩张。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好不容易能再一次共事,不光是许千然不希望三年前再来一次,他也不希望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被关了太久,就像从前那样关着,他无比眷恋和朋友们谈笑的时光。
哪怕她有多么诡秘莫测,哪怕是那条“玫瑰街”重现天日,哪怕不可预测的未来危机重重,然则他在顾新世的身上吃到了短暂人生里最严重的教训,他心里一直都清楚顾新世为什么打从三年前来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乃至任劳任怨。
顾新世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他已经毁了一个朋友的前程了,不能再毁掉第二个——他最最重要的朋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