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17)
陈清闲微惊,再次点数了一遍,确保数量无误,即刻细细回想了片刻,很快提到:“她只说了十九个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没交代他们具体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可能是在作案过程中丢失或者损坏的?”
“也许。”许千然蹲下身,面色严峻,一双锋利的鹰眼凝视着那一根根除了后来沾染到的东西以外几乎干干净净的白骨,“第十九位死者张如海,去年十月死亡。陈警官,术业有专攻,这方面我没有你了解深入,你觉得不到一年的时间,能够让一个尸体,在封闭的环境内成为这么干净的骨头吗?”
“如果在高温的自然环境下,一个月软组织就有可能全部溶解,成为一具白骨,但如果是封闭的空间里,例如土葬,需要两三年才能彻底变成干净的骨头,这里空间封闭,可以基本算作是个小墓室。”
许千然拎起一根满是虫洞的骨头,晃了晃,抖落下几大团白皑皑的虫卵,“这么说,这些骨头的存在有许多问题。”
陈清闲移开不幸被虫卵闯入视野的目光,嘴巴里泛着酸味,悄悄然往旁边跨了一步,离那些虫卵能远一点是一点,“选项很多,张如海毕竟是最后一个,有可能是她发现了软组织的溶解速度,故意把后来的尸体扔在外面,等化成白骨后再放进来;也可能是那些毒虫,毒虫数量庞大而且各各生龙活虎的,一个尸体作为粮食来说,挨不了几天,半天估计就会被分食。”
“毒虫种类繁多,且都不是普通毒性,大多属于独行客,多半是她有意捉来的。”许千然把骨头放回原处,抓起一只看起来刚死没多久的死老鼠,指尖按压了几下老鼠鼓鼓的肚子,“这些吃得饱的也带回去看看。”
陈清闲没有接手,拉长了上身,反塞给他了一打自封袋,然后立马再次退开了三步距离。
许千然接过袋子,平淡地抬眼扫了下他们之间越来越长的间距,眉尾一挑,“陈警官怕虫子?”
“我怕恶心。”
熟悉的回答倏忽让许千然一愣,头脑中随着那一模一样的四个字随即空了两拍,心里不由想起以前也有一个人,说过原模原样的话。
每次和他一起出现场,那人也是嫌这嫌那,只是那人比陈清闲还要娇气,从来不碰尸体和虫子,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就在老远的地方等他看完。
有时,那人会窜到周边阳光明媚的地方晒着太阳等他;有时,那人就在街边的凳子上坐着,喝着奶茶、吃着小吃等他;有时,那人想不出打发时间的事,干脆蹲着发呆等他。
他快速收起死老鼠和死毒虫,瞥了眼手表,觉得出来的时间够长了,该回去了。
陈清闲退完三步后,才发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背后正是装有窗口的花墙。他和许千然进来后,注意力都先放在了物品和尸骨上,一时间没有关注到这面墙。
他转过身,情不自禁就被眼前呈现的景色震撼到心口颤动。
墙面的白皮东缺一角西缺一片,露出白皮后橙红色的砖块,整一面红白相间,如同刻意营造复古氛围的咖啡厅的墙面。板砖中,密密麻麻的橄榄青色枝条从石头缝里延展腰肢,细密的倒刺卡住砖缝,似是层层碧色的柔和波浪般,忽出忽潜。
枝头顶端,是一朵朵艳红色的花苞,些许仍紧紧裹着赤色面纱,只留一个窈窕的身姿犹如在水伊人的梦幻;些许已然打开了一丝天窗,探出好奇的美眸,流转着荧光蛊惑人心;些许初露风采,大大方方地荡起一层裙摆,就等着一瞬名动天下。
然则这些花样百出的,都不是最吸睛的。
窗户正下方,位于心口高处最中央的位置上,正对着车库里悬挂着的白骨,绽放着唯一一朵婵娟此豸的红玫瑰,袅袅娉婷地倾力掀开每一瓣叫人垂涎的花肉,仿若蓬松的殷红长裙在风中大肆盛放,水灵灵的娇红色如它方沐浴过清晨的白露,盈盈润泽摇摇欲滴,稀碎的水光交杂着清纯的浓香,阵阵缥缈弥散。
整整一面墙壁都仿佛来自尸髓遍野的彼岸,明明如此夺人,他竟此时才留意到。
陈清闲感到诧异至极,才四月头,还未到玫瑰花开的季节,车库里的玫瑰却不仅亟将全部开放,而且还生长于营养贫瘠的砖墙内。他看了看玫瑰花墙,又回头看了看肮脏丑恶的地面,不太敢相信一天一地的两物存在于同一间车库内。
许千然走过来,冷淡的目光挑拣了几秒,想也不想就折下了那朵唯一完全盛开的玫瑰花,镇定自如地装进了一个自封袋中。
余光瞥见陈清闲一刹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他解释到:“她要的。”
陈清闲明白了,收起过度的神色反应,转头就提议着说:“那个柜子我检查过了,结实度尚可,出去的话我们可以借用一下。”
“行。”许千然点点头,动身去搬柜子。
他刚把柜子抬起,就察觉到柜子后传出细微的碰撞声,他把柜子放下在一旁,俯身看去,在墙边一块没有腐臭物的地上找到了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颗圆溜溜的白玉珠子。
白玉珠子纯粹洁净,没有沾上一星半点儿的腐臭物,如同女子修缮莹润的指尖,红绳上也仅落了点灰,暗红衬得玉珠更是像一飘轻雪。
陈清闲见状走来,先许千然一步捡起了红绳,双手捏着绳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大小不像成人的,像是孩子带的。会不会是她以前的东西?”
许千然盯着陈清闲手中的红绳,静思了半分钟后,打开一个封袋,“先放包里,出去后再给我,明天审讯的时候我问问。”
“好。”陈清闲借机在柜子上整理了一下沉重的工具包。
他们协力搬着柜子到窗口,甫一放下手,顶上老旧的拉线灯突然一暗,墙内光线减退了大半。
两人下意识看去,那巴掌大的老式灯泡显露出了油尽灯枯的迹象,在此时不经丝毫风吹的车库里好似喝醉了酒,带着电线浑浑噩噩地各处摆晃,光芒时而回光返照,时而奄奄一息,照得车库像个陪在卧榻之侧的孝子,徘徊在一丝希冀与无边绝望之间。
许千然不声不响地抓过工具包背到自己肩膀上,对陈清闲说:“你先上去,这里要黑了。”
窗口还没他俩人高,加上有柜子垫着,陈清闲轻而易举就钻了出去,爬到了人形梯上。他一接过工具包就匆匆下了梯子,刚踩到地面,许千然便眨眼站在了梯子顶端,都不知这速度是如何练出来的。
尔后只听弱弱的一记“哐”扰乱了沉寂的黑夜,窗户关了起来,像是执行着车库下的逐客令。
许千然二话不说,借着梯子抓上墙沿,曲起背部,一脚踩在墙面上往上蹬,另一脚快速跟着,几下就爬了上去。他扫了眼墙顶上的血迹,将陈清闲拉上了墙。
两人都稳妥地坐下后,他打着手电照了照远处漆黑一片、不可探视的斜坡,道:“明天再来。”
陈清闲正低头采集着血液,听到明天还要来这个鬼地方,一下没忍住:“啊?明天还来?”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有多蠢,“也对,还有骨头和玫瑰街。不好意思,有点累了。”
“明天下午。不影响陈警官休息和正常上班时间吧?”
“不影响,我这两个月都调了下午和晚上的班。”
两人从墙上轻巧跳下,沿着血迹走了趟,发现血迹洋洋洒洒地从张姐的铺子里出来,在两米宽墙这里拐了个弯,延伸进了隔壁54号车库。警戒线旁许千然放的那袋零食只剩下了一个空袋子,一把带血的菜刀压在袋子上,防止袋子飘走。
陈清闲不由挑起眉,乍觉趣味十足,眼尾时隔已久地收束成弯月形线条,神采奕奕,“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船泊巷了,还能光明正大地调查老人。”
“不是我们,是你,陈警官。”许千然直截了当地纠正他。
“我还是我们,这没什么区别吧。”陈清闲眯了眯眼,“如果恰好撞了下午的时间,我和许警官完全可以一明一暗,”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联系。”
许千然侧目睨了陈清闲一眼,无视拉拢之意,抿着唇笑笑,“是个好办法。”
回玫瑰市局前,许千然先去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常服,并在收拾好行李后多续了那间房一个月,陈清闲也借着时间打理了一下自己,穿上车里备用的便装。随后陈清闲开着车,两人一起回到警局。
下车时,陈清闲把今天带出去的工具包塞到后座椅下,背上了后备箱里的空包。
许千然对那包的容量很是心动,启唇打算接着话题问问哪里买来的,“陈警官这包不错。”
“许警官要是喜欢,明天我带个新的来。”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警局,在楼梯口分了手。许千然推着行李箱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门后没多久,陈清闲一回头,一个值班警员就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大忙人回来啦。”警员率先抢走陈清闲的工具包,替他拿着,背上肩膀时,有些特意地假装没背好,耸了耸肩估测了几下重量。
陈清闲早就看透了来人不怀好意,即刻变了副脸,满脸疲倦地嚷嚷着:“别提了,可累死我了!”
警员的眼珠子动了动,试探性地往楼梯口一瞟,“不好伺候啊?”
“当然了,中央来的那人啊,我跟你说,可难高兴了。”他一手掩盖住半边脸,凑到警员耳边,但眼珠子却瞟着楼梯的方向,嗓音分毫不低,“那普通的好地方,你说也挺有乐趣的对吧,他偏偏不肯去,偏要去些……啧,你懂的。”说着,陈清闲给警员使了个变扭的眼神。
“唉,真是辛苦陈警官了。”警员看没什么异常,把没什么问题的工具包还给陈清闲,“正好这大晚上的也没什么事,陈警官去偷会儿闲吧,门口有我看着呢。”
两个身影在证物科门口分道扬镳。
许千然背靠着半层楼的墙面听完了全程,他并未直接上去,而是营造了点他上楼的假象方便偷听,从陈清闲换包的举动一看就知道市局不止做甩手掌柜,还有人不简单,于是他有心留了个心眼。
他垂下眼眸滋味着陈清闲编造出来吐槽他的话,确实累人,去的地方也确实……啧。
半句假话也没有,甚至隐隐藏了点内涵他的意思,却令听的人完全曲解,他愈发觉得陈清闲此人实用,和那个工具包一样实用。
没再有更多重要的信息,许千然便抬着行李箱轻声上了楼,蹑手蹑脚地走进监控室。
何欢已然睡着了,身体在椅子局限的空间上四仰八叉着,两脚十分惬意地搁在他的被子上。桌上摆着杯凉掉的牛奶,杯子下压着半张记录。
他把玫瑰花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取出,拿了个新杯子养着,继而默默避开何欢的两只脚,放任何欢扩张领地的行为,悄然无声地躺进了被窝,尽量靠在墙边睡。
然而第三夜,在柔软弹性的床上,他还是没有体验到梦乡的美妙。
何欢那两只脚跟长了眼睛似的,动不动就不安分地蹬他一脚,好几脚都不偏不倚踹在了小腿骨上,生生疼得把他从浅眠里给拽了出来。他只得气冲冲地坐起身,托着何欢的脚像伺候大爷那样轻轻地放回椅子上。
本以为这样接下来就能睡个好觉了,可何欢的脚如同和他的被子还有床之间有超强磁力般,没一分钟又放了上去,更加欢快地蹬蹬,偶尔嘴里还冒出句傻呵呵的笑。
许千然又困又累,这会还平白无故遭了打,暴怒之下,一被子甩在了何欢的脑门上,随后忍下脾气推着椅子让何欢回到桌子前。
怎想他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躺了会儿,却听见椅子滚轮挪动的声音莫名在静谧的氛围中幽幽传来。他抬起头,发现那两只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正不死心地反推着椅子驶向他的床,椅背一靠到床沿,就如脚上长了脑子,麻溜地一转,两只脚重新搁了回来。
真是见了鬼了,许千然心想。他掀开蒙着何欢脸的被子,但见何欢睡得酣甜,面相安详,口水都从嘴角流了下来,并非存心捉弄他。
最终,反复尝试过无数办法而无计可施的许千然蜷着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缩在一米多一点的范围内,苦闷地度过了第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