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7)
许千然脱力地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早上7点整。
他从船泊巷回来后,就一直半坐在床上,睁着眼睛发愣,几个小时都没有挪动过,他觉得照这个作息再查几天,自己大概率会猝死。也许昨天真该听何欢的,先睡上个一下午,等晚上11点再爬起来审讯,可是如果昨天没进去听她的“废话”,他此刻可能已经有幸在船泊巷看完了日出。
手机屏幕的蓝光从未如此扎眼,他懒洋洋地动动手指,上网查了下船泊巷,某度上显示:船泊巷的名字正来自那条护城河分支。
几十年前渔业还未严令规定时,船泊巷几乎家家都有一艘小船,旺季时便乘船去主流干上捕捞,鱼苗期那些小船就一艘挨着一艘停在分支,场面好不壮观,因此本没有名字的小巷得名“船泊”。
再后来禁止私自打捞后,船泊巷凭借白墙黑瓦的老城风景和涓涓流水,成了一处网红怀旧景区,每日一叶叶小舟载着四面八方来的旅客从老城区的一头悠闲地划到另一头。
本是十分不错的势头,但不知是何缘由,船泊巷拿着好剧本却一年比一年衰败,时至今日,分支的细流上已经看不见任何一艘船的踪影了。
如此说来,坐船确实能到达船泊巷。只是许千然有一点想不通,能走路去的地方老人为什么推荐他已然被抛弃的坐船这种过去方式。
暂且抛开车库这一点,“那个地方”从老人的描述看,需先有人推荐,推荐的那一方要向被推荐人全盘说明那里规定的规矩,接着被推荐人做足功课后乘船而至,准点到那,准点离开,稍有一人违反,便会产生极大的未知问题。
特定的人、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方式和严重的后果,一个不简单的地方老人却带他去了车库。许千然不论怎么想都看不出车库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联,更何况车库二十多天前就被查封,若是有什么端倪也早该发现了。
要么他临时的伪装被老人识破,老人故意引他去了车库;要么这一切都是老人故意编造出来的,然后随便指了个地方给他,正好指到了车库;要么两者之间确实藏着隐秘的联系,只是他尚未发现。
不过很快,他就把编造的可能性放到了最小,因为老人唱了那首短歌,而且比她唱的还要完整。
花甲老人与年轻的她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
许千然的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一袋寻人启事处,出神地想着各种方面。猝然,他想到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玫瑰市警局的小组只查了遍车库里明摆着的,没有细挖。
他点开微信,问刘书晴要了陈清闲的联系方式。
监控内,她安静地坐在床边,痴痴地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角,及腰的青丝松松散散地环着肩膀垂落,乌黑的墨发衬得她的容颜愈发胜过霜雪,透亮得像是澄澈的冰晶。
何欢瞟着电脑上的时间,纠结地抓了抓头发。还有一个小时到饭点,他这才想起来许千然说要晚上才来,那他的点单怎么办?
如果许千然忘了,他今天又要啃面包;如果是外卖,会什么时候送来呢?11点之前想想都来不及,但11点之后,他开着程序帮许千然记录容易被抓包,不开又会错过很多她的话。中饭过去后还有下午茶,届时又是一波心惊肉跳。
何欢瘫在椅背里长叹,人生在世,怎会有这么多的选择题。
正当他辗转反侧时,监控室的门被粗鲁地踢开,然后“嗙”地一声关上,他仰头探去,竟然是说晚上才来的许千然。
许千然两手拎满了袋子,步伐凌乱,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桌边放下东西,一屁股坐了下来。
随之鸡排和意面的香气就徐徐飘进了何欢的鼻子,何欢顿然大喜,没想到许千然不仅没忘记,也没点外卖,而是亲自买来了。他正欲吹一波甜言蜜语,转头便发觉许千然的眉眼间尽是乌青的疲倦和困顿之色,他咽回将要出口的话,默默去倒了杯热水和热牛奶。
热牛奶是昨晚他申请添加的,他想着总不能让许千然次次出来都喝咖啡,就连夜跟上头说明了情况,今早技术人员就十分效率地搬了台新机器来,除了咖啡和牛奶,还附赠了热可可。
“你……”何欢觉得今天可以申请帮许千然多买份保险了,“保重身体啊。”
“说得好像我七老八十了。”许千然有气无力道。
得,还有力气斗嘴,何欢心道。
许千然这个人办案时有个毛病,对细节把控追求极致,一旦证词、证物不对头,他就会不管不顾其他,立马去求证。
眼下这幅憔悴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嘴上说着隔天去实则大晚上就去了那。
“问题解决了吗?”
“没,反而更多了。”许千然大致复述了遍昨晚的经历,“我现在像是拿着本她写的《十万个为什么》,没有答案的那种,前一页的问题还没解决,后一页的问题就扑过来了。”
“我觉得我应该和你看的是同一本。”何欢深表认同。“要不我申请个床给你,下午和晚上都能直接休息,省得跑来跑去多费功夫。”
许千然从袋子里拿出两份意面,在桌面摆好,“那我不如拎着行李就住你这监控室里。”
“住下也行啊,”何欢打开餐盒盖子,低头深吸一口许久没有闻过的美味,一脸餍足,“这局子里的人对我这唯恐避之不及,上头也偶尔才来检查一次,虽然地方不是很大,但胜在安静,没什么人打扰。而且你要是住下,还有我亲自提供的免费的端茶送水和陪聊服务。”
“听上去不错,一个月房租多少?”许千然觑着何欢一口敬业的推销,打趣到。
何欢吸溜一筷子面,唇角还沾着溅到的番茄酱,口齿含混说:“喏,一日三餐。”他是真不想继续每天啃面包和饼干了,太索然无味了。
“这么划算,成交。”
何欢很快就申请好了,上头一看是给许千然的,直说下午就送去,甚至万分贴心地询问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他感受着待遇的不公,打了个饱嗝,然后举着许千然的旗号,输入了一连串他想要改善增补的东西。
许千然默许了何欢的那些披着皮子的小九九,拿出现场那张纸问:“陈清闲这个警察你了解多少?”
“陈清闲啊,”何欢一个回车键,将清单发了出去,“人品我不了解,没接触过,不过八卦倒是有一个。”
“说来听听。”
“怎么说呢,就刘书晴这位置本来应该是陈清闲的。”何欢从零食袋里拿出一罐话梅,先给许千然分了颗,接着往自己嘴里丢了颗,“他俩同一届的,入局考核的时候,主考官想着刘书晴是那位的千金,为了讨好私自压了陈清闲的分,导致最后他的成绩比刘书晴的低,为防止他后续搞事情,就被有心人分去了证物科。”
“差了多少?”
“就一分,不压分的话陈清闲要比刘书晴高十多分,他才是第一。”
许千然的指尖点在“陈清闲”三个字后面,道:“是个人物。”
何欢侧目阅览着现场的证物,附和着:“确实是个人物,成绩出来后也没闹,反而忍气吞声混在这群人里边,别人做成什么样他就学成什么样,唯独知道你要来了,他做出这样一份报告。”
“为了引起我的关注,或者准确说是引起中央派来的人的关注。”
“聪明人都懂得为自己营造机会。”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带他一起。”许千然对何欢说,“如果刘书晴来,你别管她,也别开程序,随便她做什么,不过她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你可以尽情告状。”他的语气晃眼腾染锐利的认真颜色。
“放心,她来不了,被她老爹叫到其他市去参加聚会了。”
“看来我这是完全被抛弃了啊。”许千然眼皮微动,捏着签子,戳走了两块鸡块。
何欢双目一瞪,赶忙伸手抱住鸡块的袋子,“干什么干什么,你吃我鸡块干嘛?”
“我花的钱,吃两块怎么了。”许千然一口塞进嘴里,睨了他一眼。
何欢无言以对,只能作罢。“我还以为你忘了或者会点外卖呢。”
“呵,我要是拿忘记了作理由,你铁定得撒泼打滚一顿,然后变本加厉地点餐。”许千然又从话梅罐中掏走几颗,就见小气巴拉的人把话梅罐也护进了自己的臂弯,“至于外卖,本来是考虑的,一想到他们给我的手电都那样,估计外卖到不了你手上就没了,给不值得的人花钱,还不如浪费。”
“真是难为你高贵的头脑在这种地方花心思了。”
“你知道就好。”说着许千然摊开手掌,往回勾了勾手指,“再来两块。”
和何欢随意斗了斗,吃了顿饭,精神上倒是舒服多了。许千然站在走廊上,眺望着后方的那条护城河。又一夜过去,昨日的樱花瓣随着昨日的流水去了别处漂泊,今日的河面上碧波荡漾,复刻着两岸的垂柳和绿树。
他又叮嘱了何欢几句,才安心下了楼。
门口前台的警员正处理着每日都会发生的琐事,见许千然这时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事,纷纷在他身上留了一眼。许千然忽略不见,朝着证物科走去。
遽然,一个女人的哀嚎传遍大厅,只听女人高喊着:“警察同志,我求求您了,帮帮我吧!我老公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辞掉了好好的工作,天天什么也不管就去划船。家里还有小孩要念书,还有生病的老人要照顾,就我一个人,我是真的顶不住了!警察同志,求您了,帮我劝劝吧!我实在没办法了!”
女人的声音太过凄厉哀恸,许千然停下脚步,胸膛下隐隐颤动,忍不住看去。
“许警官是打算帮一把吗?”耳边飘来一道掩不住轻笑的询问的声音。
许千然扭过头,一瞥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头一天晚上回答他安眠药问题的那人,也是刚加上好友除了双方的自我介绍还没有说过多余话的人。
那人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双眼恰到好处地半眯起,下弧的眉尾缀着一寸狡黠,微笑的模样像一只滑溜的狐狸,“上次忘了自我介绍,许警官您好,我是陈清闲,我想您应该是要找我。”
“许千然。”许千然将陈清闲的神情尽收眼底,抬手与之相握,“玫瑰市局的警察应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那可说不定。”陈清闲的两目弯成了两道弧度极为优雅的细条曲线,犹如柔韧的柳枝依着风过的形态,风度翩翩,“许警官,这里不方便闲谈,不如我们去外面?”
说着,他身体前倾,微微含胸,一手摆在腰侧,笑眯眯地请许千然。
许千然侧面睨了眼,不由心道:果然是个人物,聪明又会揣度人心。
“请。不过我来的日子不多,不知道这玫瑰市怀旧风景区的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地方,陈警官推荐一下?”
“好地方啊,多的是,我给您带路。”陈清闲嘴角擒着明朗的笑意,说这话时,声音大到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一路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走在许千然的侧前方,继而压低嗓门,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船泊巷就是最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