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玫瑰街上有天堂(6)
纵目而望,巷子的两旁都是些低矮的平房,连成规则的一串延伸向远,一路无灯无人,只能在萧索的弯月下隐约分辨出一家一家的轮廓,更深远处,那看着以为是底的末端,淹没在浓郁厚重的墨水之中,几乎浸润了整条老巷,遥看着好似风平浪静的无尽海。
夜太黑了,许千然唯一能明晰看清的是车灯照亮的一片石板路,以及千里外高楼大厦间一户户窗口透出来的星点,他身处鸦默雀静之中,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本来该回酒店的,可水位的问题和两方车库描述的不同在他脑海内挥之不去,一番抉择后,他向玫瑰市的市警局借了辆车,来到了老城区船泊巷。
她自首那天所提供的唯一一个案发地点车库,便是这船泊巷的55号。
许千然拿起一同借来的手电,朝着里面走去。
值班警员给他的手电似乎是坏的,他蹙眉拍了十几下,最后以不亮就拆卸的威胁,手电才勉勉强强亮起灯,但仅有的光线尤其薄弱,能见度相当低,他必须贴着巷子的一侧走,光束怼着要观察的事物,方能照出具体的细节。
头几家是拆了大半的住房,门牌号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被满地的碎砖碎瓦包围着,唯有房子外一圈的矮墙仍坚守屹立,凭借灰黑肮脏的外表遮挡住内里的凄凉。许千然在门口探了探,阻不了风雨的砖瓦内,有三两流浪汉挨着角落席地安家,鼾声正打得响亮。
之后是家烟杂店,没装醒目的招牌,就在临近住房那面的墙上挂了块长木条,木条上错落着霉斑,字迹也被雨水冲刷了许多,只依稀可见“烟杂”二字。
他将门面都看了遍,没发现门牌号,倒是有只肥硕的胖老鼠趁他移开手电时从没关紧的卷帘门下窜了出来,又跑又滚着圆乎乎的身体,逃进了隔壁流浪汉的住房。
再往里走,便都是些完好的住房和夹杂在住房间的小餐馆、理发店、咖啡馆之类,中途他还看见了一根电线杆,杆子上小广告、传单贴得满满当当,像是给它穿了件密不透风的拼布衣裳。
许千然绕着电线杆读了一圈,意外发现叠叠的传单间隙里,有几角发黄的纸张。他戴上手套褪去部分最上层的广告,没想到居然暴露出许多盖在底下的寻人启事。
他不由想起年初时,有同事做了份十年内全国各市失踪人口统计,其中玫瑰市的占比最高。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寻人启事上可能会有线索,于是他把能揭下的寻人启事都小心谨慎地撕下来,然后放进了密封袋,打算带回去慢慢看,不能揭下的也都拍了照。
头顶的月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独留下空荡荡的万里长空,抹着无边无际的靛青色,偏僻而静谧的老城区上方无一片云彩。
船泊巷就是条寻常不过的巷子,可怪异的是,他走了有十多分钟,经过的每一户都没有门牌号,别说是门牌号,连巷子里的每一座平房都恰似复制后随意粘贴排序的孪生兄弟,仅靠肉眼对比不出任何差异。
他停在一户住房前,手电的光越来越弱,除了自身的灯泡已经照不出任何东西,四周漆黑一团,身前身后的路望不到尽头。
他只得左右环顾辨认方位,眼前却仿佛蒙了层影影绰绰的黑纱,无论哪一方向都是好似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回旋成了一座各处完全相同的困地,来时的记忆宛若揉成一团的纸张,模棱两可起来。
无风无声,无光无人。
四面八方全是一模一样,左右相衬,有如置身在迷离的镜像梦境一般。
站立在朦胧的昏黑中,夜已过半,许千然乍然恍惚,突然开始怀疑,他真的去了老城区吗?他真的在船泊巷吗?还是,这只是他迷迷糊糊的一场梦,那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跑出老鼠的烟杂店和贴满广告电话的电线杆都是梦里的一次幻想,就如同昨晚那似有似无的玫瑰花墙?
等醒来才知都是朦朦胧胧的煎熬?
他努力回忆今天审讯时都发生了什么,可思绪面对深不见底的黑暗时,像是打磨成了一面平镜,镜面光滑平坦,怎么也激不起丁点儿的波澜,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刺刺麻麻的折腾着,他却感受不到痛痒,好似一个塞满了棉花的布娃娃。
就在这时,手电传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拖着奄奄一息的生命,用力扑朔了两下后,彻底咽了气。
许千然被黑暗蒙蔽五感,完全融入了这条船泊巷。
今夜,万籁俱寂。
孩子孩子,你听我说,这里不是好地方……
快快跑,还来得及;闭上嘴,它听不见……
迷路的孩子快掉头,抓来的孩子赶紧跑,这里的孩子藏起来……
地狱的魔鬼到这儿了……
孩子孩子你怎么还在这儿……
似乎有谁藏在一团浓郁的黑墨中幽幽地歌唱着,犹如神祇宣告的低吟,是不存在于世的天外来音。
沙哑的声线从记忆深处灌入大脑,他猛觉这首短歌很是熟悉,尤其是后半段歌词,然而思绪的前路像堵了块天石,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他有些木讷地寻着声音的来处,四处定睛探了探,但满目一色,连歌声具体来自何方都无法判断。自己大概是瞎了,他猜想。
许千然下意识抬起手往前方摸去,却忘了手上原本握着一只手电,五指张开的刹那,手电垂直落下,蓦地砸出一记突兀的声响。
身后的黑暗即刻襟声不语。
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贴上了他的右肩。
报废的手电“咕噜咕噜”滚到电线杆底下,和杆子撞击再次发出了一声叮咛,沉寂的墨水顷刻惊起阵阵浪涛,粗鲁地扯开朦胧的伪装,滚滚浪潮向远处翻涌着褪去。
眨眼的功夫,许千然如梦初醒:这首短歌的后半段,是她的“废话”。
他迅速转身攥住那只手,一个转腕就将手反背在了其主人的背后,同时抬脚朝对方膝盖窝处轻踢,叫对方直直跪在了石板路上。
许千然察觉他这一整天都不像个样子,也不知是大脑里哪块零件罢了工,一而再得被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影响,先前是她,现在是条巷子,他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混在其中害人。
然则从掌心里传来的触感枯槁、粗糙,他抓着的好像是一只老人的手。
他已明朗这不是什么带有意识的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适才身体内的沉重无力正像是漏斗中的细沙,逃也似的自上而下地流走。
等基本能看清东西了,他垂眸看向被他反手压着的“妖魔鬼怪”,的确是个老人,一头花白的银发在夜色下极其显眼,如同落满了霜雪的百年松树。
许千然不好意思地放开老人皮包骨头的手,把老人扶起,道歉还没出口,老人就一手反握住他的手腕,一手在他左肩膀上拍了拍,语气很是平易近人:“你来晚了,小伙子。”
许千然一愣,瞳仁控制不住放大了一圈,没料到自己那样冒犯后,老人会是这么个反应,不仅没有对他的粗鲁生气,甚至对他说来晚了?
老人好像一点疼痛都感受不到,自顾自地就拉着他朝另一边走去,“小伙子,我跟你讲,下次要早点来,来晚之后是进不去的,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老人说的话仿若对牛弹琴,好像单单是抓到个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他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道话中讲的是什么。
许千然暗中观察了下老人的大致样貌,确定他们之前从未谋面过,可老人对他的态度说不上热情,但也能算得上亲切,非要形容的话,大致类似于导购员拉着客人进店的那种情真意切。
他对这股没由来的狎昵摇响了警铃,难不成,船泊巷里隐藏着什么夜间才运作的地方吗?不过让一个老人来招呼客人,会不会过分了?还是,是那种摆不上明面的,需要用老人的身份优势来掩盖另有玄机?
他思索着各种可能性,很快便接受了状况的突变,心想着和她有关联的地方,要是真的正常,那才叫不正常。若是换何欢在这里,估计能高兴地一蹦三尺高。
老人拉着他不知往哪里走去,许千然审思明辨着老人的话,极其在意“那个地方”和“时间晚了”。
他顺着老人的话题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哪知老人一听,突然暴躁地跳脚,怒目圆瞪,“你不会是个新人吧,小伙子?”老人看了看四周,露出恍然的神情,“难怪你走的巷子,唉算了,我跟你讲小伙子,规矩!这是规矩!知道吗?”
“规矩?”许千然摆出一副懵懵懂懂的面孔,依着老人对他的认知瞬时塑造了自身,“老人家,我第一次来,不太懂,您能跟我讲讲吗?”
“准点来准点走就是这里的规矩!要是早来晚来、早走晚走都不行的!要出大乱子的!”老人异常严肃地告诉他,每一句咬字都极重,恍如口中吐露的信息关系到无数人的利益与生命。
他拿出了点摆不上台面的表演技巧,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么严重啊。”
“那当然,你这毛小子怎么什么功课也不做?”老人用眼神剐了他一眼,“推荐你来的人没跟你说明白吗?”
“推荐”二字让许千然一霎心生警觉,想来老人口中的那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他先前端掉的一部分窝点,那里的人全数需要可靠的推荐。
他的眼眸飞速转了一圈,随口扯了个谎,若有其事地答到:“说了,但是那天我两一起喝酒喝多了,昏天黑地的,等酒醒我就记得个地名,其他给全忘了。”他傻呵呵地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老人家。”
“你你你你这……”老人满口重复着同一个字,语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今天碰到我算你运气好,要是换其他人,肯定拿着铁棍把你打出去。”
还有其他人?许千然仔细地巡视了一遍巷子,整条路上除了他和老人,连野猫野狗的影子都看不见,莫非这船泊巷中,还藏着许多像老人这样的“导购员”?
“是是,如果不是您,我连路都找不到,幸亏遇到了您。”许千然别有居心地吹捧着老人。
老人冷哼一声,很是受用,“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我今天先带你见见地儿,别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其他的,你就自己回去再问一遍,功课做足了再来。”
“那肯定的,下回来肯定都问好了再来。”
“这还差不多。”老人对许千然乖巧的态度十分满意,不禁多提点了几句:“小伙子,下回来就别走巷子了,坐船来,知道不?这条巷子虽然晚上没什么人,是还算安全,但万一被看到了,也是要出大乱子的。”老人拉着他的衣袖驻足,朝前方的平房一指,“喏,就是这,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好好地记住啊!”
许千然还沉浸在为什么要坐船的问题中,不经意回神一瞥,视野里所见的画面俄顷有如天雷滚滚,霹雳而下,轰得他魂飞魄散。
老人手指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他摸索了良久,找了近一个多小时的船泊巷55号——她的车库!
半拉的卷帘门上贴着半条不完整的封条,似乎是被人扯下了它的兄弟姐妹,本就不完整的封条飘出半个身子若有若无地招喊着可怜的渺渺希望。
车库前的警戒线明黄锃亮,耀目得宛若在讥笑着探险者的蠢笨。
许千然留神到头脑中有什么正在崩塌。
后来他是怎么告别老人并开车回酒店的,他全然记不清楚了,只是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留下了回去路上看到的一个场景:船泊巷一侧的平房后,和玫瑰市的市警察局后一样,有一条护城河的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