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182章
大概是在午夜时分,我忍不住困倦,短暂地合了一会儿眼皮。再睁开时,房门被打开了。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照进昏黄的光线。走廊里的傲罗们似乎都离开了,只有一道高大的影子投射在门口。
门关上后,房间里多了一个灰白色头发的男巫。身形挺拔,穿着得体,头发一丝不苟地固定在脑袋上。鼻子、唇角和眉头有着深刻的皱纹,但是看起来却不像捕博恩斯一样严肃。我觉得大概是因为他明亮的深色瞳孔,让那张脸看起来粗犷生动,几乎有一种独属于人类的野蛮的生命力。但那双时常出现在《预言家日报》头版的眼睛,此时没有聚焦地看着莱斯特兰奇简陋的小床。
短暂的静默后,诺比·里奇缓缓走了过去。规律的脚步声像是经过丈量,一下下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天花板上的摄魂怪们在他进入后立刻躁动不安起来,潮水一般冲向里奇的方向,被守护神的光芒照到后,又畏惧地缩回了黑暗里。
里奇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狂躁的摄魂怪们,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东西也能闻到我的绝望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缕初生的烟雾,如果不是我灵敏的听力根本捕捉不到。但最令人惊讶的还是那双眼睛,我以为会在里面看到愤怒不甘或者悲伤害怕,但它们很冷静,甚至有些冷漠。连我都忍不住在和他目光相触的时候,打了个寒战。
里奇淡淡收回视线,走到熟睡的莱斯特兰奇身边。几乎没有向床上的人投去一分注视,动作迅速地抽出枕头,捂住了莱斯特兰奇的脸。映衬着白色布料的双手手背上,血管立刻浮现了出来,虬结如同老树的枯根,刺目极了。
“你我皆是权力意志之下的傀儡,”里奇紧紧按着枕头,声音平静地像是在清晨吟诵一首短诗,“被冠以‘真理’之名,肤浅的判断和瞬间的景象支配但是你已经自由了,我很快也会解脱”
莱斯特兰奇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四肢很快无力地抽搐,最终一动不动了。
里奇在对方已经无力反抗之后,仍然捂着枕头静待了两三秒。确认对方彻底死亡之后,松开枕头,无力地跪在地上,将脸埋到了手心里。
他的身体轻轻颤动着,似乎在哭泣,但没有半分呜咽传进我的耳朵。等到里奇深深喘了几口气,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只是布满了血丝,并没有泪痕。
我呆呆地看着着这发生在漆黑的小屋里,寂静如死又惊心动魄的一幕,眼前全是那只枕头雪白的颜色。里奇也低着头看向床的方向,那里还残留有他的手掌按压的凹痕。但他的目光像是穿过那只隔绝了生死的枕头,透过空间的限制,看向了某个更加遥远的地方。
几个呼吸后,里奇忽然站起身,挥动魔杖,召唤出自己的守护神。看着那只散发出温润荧光的水獭拍打着尾巴,离开了漆黑一片的房间。一边静静等待着,一边将枕头拿下来。缓缓帮莱斯特兰奇合上充血的双眼,将枕头重新放在了他的头下。就像他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我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看见了莱斯特兰奇苍白的面容、逐渐变得乌紫的嘴唇和额头突兀的青筋。那副景象在眼前不断消散又呈现出来,和艾米莉亚躺在病床上,干瘪枯瘦的面容上,眼球飞速转动的一幕交替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最终融为一片。
我不敢想象那就是平常衣冠楚楚、优雅谦逊的罗杰。而他就这么死掉了。在几分钟之内被一只枕头杀死了。他清澈漂亮、曾经聪慧睿智的蓝色眼睛,如今掩盖在冰冷的眼皮之下,是充血的浑浊灰白。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昏黄的灯光再一次一闪而过。房门关闭后,本尼迪特·帕纹斯和尤金妮纳·詹金斯相继走近了小床。
“你杀了他?”詹金斯看了一眼脸色逐渐变得青黑的莱斯特兰奇,惊讶地伸出手,在他脖子上大动脉的位置探了探。但还没完全接触到皮肤,就被腐朽阴冷的触感吓得立刻收了回来,“你都做了什么,诺比?你知道的,这只是一个陷阱!”
“一个我们不得不迈入的陷阱。”里奇淡淡地回复道,目光在詹金斯和帕纹斯身上扫过,逐渐露出近乎癫狂的热切,“但也是我们的转机!是我们的机会,我们的机会!那些人他们想不到是的,那些自私自利、权欲熏心的家伙想不到那是我们的机会!”
詹金斯看着里奇眼睛里疯狂的红光,和被他的身影遮挡了一半的尸体,双手颤抖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尽管极力保持着镇定,但开口的时候声音仍然恐惧地抖动着,“你疯了嘛你疯了吗,里奇?”
“你没有必要自己做这些,”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帕纹斯平静地看着对面慢慢恢复理智的男巫,皱起了眉头,“这些道德败坏,只想着一己之私的纯血论当然不能放回去。但如果我们要杀了他,完全可以下一点魔药,说是他的那些想要自保的同伴们做的,或者对外宣称莱斯特兰奇畏罪自杀。那么黑巫师在英国出现的事情,就能公告给”
“不行。”詹金斯在刚刚的震惊之后终于缓了过来,目光快速扫过莱斯特兰奇的尸体,以更快的速度别开了,仿佛那是美杜莎的魔瞳。
“不行,”女巫重复了一遍,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已经听不出来颤抖了,“那个人能在魔法部的严密监控中消除莱斯特兰奇的记忆,就已经将屠刀推到了我们的手里。他们不会没有应对方法。我们这么做,和四年前推行的金加隆法案一样,都是在掉进他们铺设好的陷阱。更何况,我们完全没有证据:巫师游|行,麻瓜袭击事件,甚至那个跳梁小丑一样的葛兰,都没有证据说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我敢打赌,即使舆论哗然之下,莱斯特兰奇的账目被公开,也不能查看到背后那些人留下的痕迹。他们将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都把握得精准无误。现在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魔法部决策失误之后的自食其果。我们的对手对自己势力的掌控非常严格,太狡猾了”
“这些年来,有不少巫师失踪案件,他们在失踪之前都曾经出现在聚众游|行的巫师们常去的酒馆里”帕纹斯仍旧不甘心,“如果能让大家知道有黑巫师的存在的话,尤其是让欧洲大陆知道有这样的苗头存在,我们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获得他们的支持——整个欧洲大陆最恐惧的,仍然是黑巫师的阴霾。”
詹金斯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你知道那些失踪事件还说明了什么吗?说明我们的对手极端残忍,无论是一丝能引起怀疑的线索,还是自己的同伴都是可以被斩尽杀绝的。他已经想到了,几桩破酒馆里走投无路的巫师们的失踪案甚至英国的巫师们,都只会觉得他们是在我们糟糕的执政之下,饿死或者自杀的倒霉人。‘失踪’只是我们搪塞推诿的借口你觉得欧洲大陆是会觉得那是黑巫师存在的证据,还是我们想要拖欠债务,找的借口?如果他们认为那是我们的借口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詹金斯停顿了两三秒,叹了一口气,“我们的政府已经丧失了民众的信任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欧洲大陆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于是开始无理取闹的话,英国对外的威信将会彻底丧失。即使是那些迫于我们余威的小国,也会装着胆子,变本加厉地来打劫黑巫师只是想把我们变成疯子和杀人犯。但那些国家,他们想要抢劫我们的财富,让我们成为奴隶”
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似乎在为英国晦暗不明的形式默哀。而真正应该得到生者哀悼的莱斯特兰奇,脸色青白地躺在床上。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死讯会成为各方博弈之中,怎样出其不意的手段。
以无上高贵的借口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他单薄的一生是如此简单。就像说苍蝇是丑的,□□是令人作呕的。就像他只是一个存在于修辞之中的虚拟,从不曾真的存在过。
人们只理解自己的成长经历描绘的是非善恶,所以不会有人真的能在从那个停止运转的大脑里挖掘出逝者的想法。于是,他的想法也都变成了别人的理解中他的想法。随着无可避免的死亡,连那些生命和智慧生活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里奇始终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态度沉着冷静、从容不迫,似乎已经超越目前的状况,将自己的灵魂漂浮到了完全不考虑个人现状的某种纯粹理智的境地。
“尤金妮娜,本尼迪特,”里奇看看詹金斯,又转头看向帕纹斯,平静地说道,“我下面要讲的事情,请你们不要打断。我现在还是英国魔法部的部长,所以请你们把这当作命令。”
里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的血丝已经消退了,深色的瞳孔炯炯有神。
“我们已经在战争状态了。”他严肃地说道。
有些臃肿的女巫和衣服凌乱的男巫同时挺直了背脊,也严肃地看向里奇。
“我找你们来,是因为你们是我认为最合适的两位部长的继任人选。尤金妮娜能够勘破局势,聪明、理性,不被民意、情感困扰。但那也是你的缺点,你不受魔法部和威森加摩的信任。而你,本尼迪特,你有着他们的支持,施行政令会更加便捷,但缺乏先见之明。无论你们两个谁成为下一任魔法部部长,我都希望你们能够相辅相成,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在这场战争真的血刃相见、死伤无数之前,将它扼杀在爆发的初期我们不需要一场新的战争,欧洲已经见识过太多鲜血了”
里奇说着,转过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莱斯特兰奇,喉结动了动,强迫自己别开视线,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喑哑了许多,挺拔俊秀的背脊也像是一瞬之间佝偻了起来,“我杀了人而且我不后悔杀了他。我想了很久,那是我们唯一能与黑巫师一搏的契机我已经提前掉开了今晚的傲罗们,我不希望他们因为见证了这桩谋杀受到牵连,更不希望派遣别人替我承受分裂灵魂的罪恶那是我最后的尊严。”
帕纹斯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安慰自己这位相度半生的老友,但他遵从着里奇的命令忍住了。
“尤金妮娜你要向威森加摩检举我不,直接把证据交给《预言家日报》吧。他们会发布的。我在民众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名誉可言啦。但是你抗议过魔法部的政策,所以在他们那里形象还不错。这份检举能把你彻底摘出来,巫师们——即使是被黑巫师操控的那些黑袍人,也不能针对你的。我会和邓布利多谈的,让他说服威森加摩,提名你担任临时部长。你的选举也会轻松很多。那些纯血家族突然开始做慈善,不就是因为下一任大选就要来了吗葛兰也许会想要魔法部部长的位子。通过平常的手段,我们很难在舆论上超过他但不止是魔法部部长的职位”
里奇像是耗尽了体力,眩晕了一下,詹金斯很快扶住了他。
里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但那张苍白的脸看起来实在是糟透了,“他们想要的是威森加摩的议席——获得立法、司法和监督权,就会将整个英国收入囊下。虽然那里有邓布利多,但他也只占有两席。威森加摩议会的权力太大,我们绝对不能让它被黑巫师染指。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不论愿不愿意承认,集|权总是比民主要有着更高的效率、能够防止黑巫师的干扰,更适合战争状态的政|府。尤金妮娜,你成为魔法部部长以后要建立一个战时内阁,或者临时政|府——不管你怎么称呼它”
“它要有能越过威森加摩和魔法部各部门,作出决策的权力。那里只能有你信任的人——最好是年轻人,不要直接从部里选六七个就可以了。葛兰只是一个转移视线的靶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魔法部不知道已经被黑巫师渗透到什么地步了。我们醒悟得太晚了一些我已经没有能力和组织这些的威望了,但是你可以。这样,哪怕很不幸地,威森加摩被他们拿下了多数议席,我们还能有完备的执政权。你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慢慢清理魔法部里的叛徒,”里奇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不急,只要他们还忌惮我们和欧洲大陆的力量,战争就还不算开始,巫师们不会被杀的。你可以慢慢来我会和邓布利多说的,他不是个古板的人,会在徒游形式的民主和真正的危机之间,作出正确的选择。他会帮助你建立它的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里奇说完后陷入了沉思,焦急地喘息着。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帕纹斯紧紧咬着嘴唇,呼吸有些刻意压制的粗重,瞪着里奇但是一言不发。詹金斯悄悄转过头,擦了擦眼角,又转过回来,仔细等待着里奇的指示。
里奇沉思片刻后,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像很多年前,那个将邓布利多抵在墙上,发誓要为埃文斯报仇的青年了。
“我们的对手阴险狡诈、残忍冷酷,能将人心和局势算计得得细致入微,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留一丝痕迹。我们被玩弄了这么长时间,黑巫师们已经完成了整合但我们会赢的。他是个高明的棋手,却不是个懂得牺牲和信赖的人,所以才会给我们留下这样的漏洞。尽管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弱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不再被蒙在鼓里、任人宰割了。既然他热衷于行棋,我们就陪着他继续下下去,直到在棋盘外将他打败!”
里奇露出灿烂的笑容,漆黑的房间都像是透进了光芒,天花板上的摄魂怪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些。
“好了,没有了。这些我辗转反侧,思考了很久。但是到头来还是得相信你们,你们可比我能干多啦”里奇说着耸了耸肩,故作幽默地露出一个微笑,“那么我们现在就算是正式告别啦。再见面的时候,不会太美好的啊,你们要给我一个拥抱吗?”
“闭嘴!”帕纹斯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里奇明亮包容的笑眼,“还有别的办法的。纯血家族会支持黑巫师,想要的不就是权力吗?他们就是一群奔向腐肉的苍蝇我们就拿出来一部分,用这些诱惑等着他们就像野兽一样自相残杀。那些恶魔是没有信誉可言的。诱惑他们中的一个人出来作证,把这桩案子推到其他黑巫师头上。他们会这么做的。诺比”
“本尼迪特,”里奇看着帕纹斯的眼神,比起面对詹金斯的严肃认真,反而充满了哀伤,“一条毒蛇是不能够被饲养的,不要抱有幻想。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然要用罪恶将它巩固。这些不义恰恰是我们的对手最擅长的人们之所以能信任地将权力交到我们手里,是因为黑巫师做的一些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他们不择手段,但我们却要心怀敬畏。因为那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魔法部的基石,是我们终将取得胜利的原因。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已经在全面战争中了”
帕纹斯的嘴唇颤抖着,努力咽下了好几口口水,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魔法部那些世代掌权的家族,我的家族、戈尔、克劳迪、纳奇博我们这些家族,他们不会看着自己的权力被战时内阁分走的。甚至,他们会想要把尤金妮娜挤下去,获得这个新的、权力滔天的魔法部部长的职位的诺比,诺比,你想想。我们和他们,我们都是不断在内斗的假意友善,实则涣散、变幻莫测,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组织。我们不都是你这样的人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你的牺牲很可能除了骂名什么都不会得到,不要你不要”
帕纹斯咬着嘴唇,极了克制着自己哽咽的声音。里奇的眼睛里悲哀忧伤的神色更加浓郁了一些。
“为了震醒沉睡中的英国,激发民族的潜力,也许我们正需要这些灾难的打击和危险的刺激警钟就要敲响啦”里奇垂下眼睛挡住了里面的神色,伸手拥抱了帕纹斯,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我的老朋友,你对我的友谊总会干预自己作出正确的抉择。但是消极的政策是没有用的,就像人生一样,无论前面有着什么,都要充满冒险地积极应对”
几个呼吸后,他放开帕纹斯,又拍了拍詹金斯的肩膀,“抱歉给你留下了这么糟糕的局面。但你聪明、坚强。你和我不一样,你会处理好它的——而且你这么理智的人,检举我听起来才更合理。”
里奇对着面无表情的詹金斯,幽默地眨了眨眼睛,“我该去见邓布利多了,天就要亮了。最后,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你,少吃一点不健康的食物,你太胖啦。你也得这么告诉自己的下一任。鲜活盎然的生命和生生不息的传递,那才是我们面对黑巫师真正的武器啊再见啦。”
房门最后一次被打开然后合上。短暂的眩光之后,一切重新陷入了漆黑一片的寂静,就像过去的上百个日日夜夜一样黑暗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詹金斯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在莱斯特兰奇身上收集可能残留的证据。帕纹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死去。而我形形色色平凡的可能,也随着那双禁闭的清澈眼眸,永远沉睡在了不会开启的黑暗深处。
人类总是兼具伟岸的神性和卑劣的人性,受困于死亡带来的短暂和肤浅,又得益于这个等待在彼岸的终结,给予他们的肆意妄为的权力。但我将不会再有这样的选择。
我偷来了一段平凡的时光,现在要为它支付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怀念里,暗淡无光的难以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