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181章
我记得自己是个魔鬼。所罗门七十二柱神之一,地狱的侯爵,通晓过去与未来,情爱之秘的掌管者。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被迫和人上|床的一天。
这个想法直到里德尔嫌弃地看过地上皱皱巴巴的衣服,将自己的袍子仍在我身上的时候,都诡异地回荡在脑海里。乃至于很多年前后想起来都记忆犹新一言难尽。
我像个人类的女孩一样悲伤了一会儿,就开始变得有些茫然无措了。我是说,如果是人类的话,可以悲愤交加地回到母亲的身边,用成文的道德和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力。但是,我既没有母亲,又不屑于人类法律的保护。最重要的是,除了这个刚刚“侵犯”了我的人住的房子,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是有自己的城堡的,尽管它已经在过去的千千万万年里被我的先祖们,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烧得破破烂烂了。我也是有足以支付房产和用以蔽体的衣服的财宝的。但它们被刚刚进入人类世界,对财富的价值一无所知的我,随手给了里德尔,用来购买一个栖身之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现在待着的威特罗尔。所以,我猜自己应该礼貌地“请”里德尔离开我的房子,但那从各种角度来讲,都非常不现实(是的,我打不过他)。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大概就只剩下了我愤怒地离开,在酝酿的仇恨中培植力量,一雪前耻。或者哭哭啼啼地从大门跑出去。
但我想自己不需要再加大字体强调了。我,是一个魔鬼,是一个掌管情爱之秘的魔鬼。因为上|床或者被和我缔结契约的人类威胁要忠诚,这种事情反目成仇,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就像人类的智者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样,浅薄的人才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大惊小怪。人的心也许是没有见识的,但神的心却有。
在暗影之地,即便是杀父夺妻、灭族亡国,这样对于人类而言这样不共戴天的仇恨,都不算什么大事。
我们的生命实在是太漫长了。相信我,所有事情都较真的话,会过得非常鸡飞狗跳的。
至于哭哭啼啼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如果被别人看到的话,我一定会羞愤自杀的。
我麻木地躺在长桌上观察了一会儿吊灯上的灰尘,企图用这种方式在得出一个结论之前,消磨不知所措的时间。被冷风和凉透了的汗水冻得打了个激灵之后,有些后悔地想念起那些被我烧掉的长袍。但那些袍子和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一样,都是无法改变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地披上了里德尔的袍子,从长桌上坐了起来。
水晶灯璀璨的光芒让我想到艾米莉亚金色的长发。她现在大概正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宴会上,为了莱斯特兰奇的事情,和狡诈阴险手握大群的巫师们周旋。但那个疲惫又坚定的女人,大概永远不会等到和自己的丈夫团聚的一天了。
她周围的巫师们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个可悲的事实。每一个人都看着女巫焦急担忧的模样,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或者趁火打劫,但是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事实了。就像里德尔说过的,比起始作俑者,人们总是更加讨厌挑破安稳现状的人。即便那安定只是空中楼阁、粉饰太平。
我也不会告诉她。
所以那枚隐藏在壁炉里的银袖扣,除了让人触景生情、徒生悲叹,也已经没有了半点用处。我该将它拿回来,否则只会激发艾米莉亚更深的痛苦和憎恶。但卡丽达斯庄园这个念头,在我打算幻影移形的时候,始终模模糊糊,像是封闭在厚重的箱子里,浑浊不清的泥水。怎么都无法形成清晰的念头。
于是,当那股令人不适的挤压感过后,出现在我视野里的变成了魔法部漆黑一片的简陋小屋,和浮动在孔雀羽翼后垂涎欲滴的噬魂怪们。
我在本能的驱使之下,又一次回到了这个令我心情复杂的地方。
房间里并没有人。莱斯特兰奇过了很久才被几个傲罗押了回来。
“失忆!哪怕是修改记忆邓布利多都能有办法修复的,但是失忆真是一群纯血混蛋!”一个男巫骂骂咧咧地推着莱斯特兰奇,希望他加快脚步。
我很快认出了那张爱尔兰农民一样粗糙的脸,和土里土气的姜黄色头发。他是那晚例行检查时,曾经在房间里发现了我香水味道的傲罗。
充满乡土气息的男巫很快被一个宽身材的女巫制止了,“少说一点吧,莫里森。那晚值班傲罗们的疏忽导致了今天的后果,你竟然在指摘那些纯血论们使用的咒语?如果是阿拉斯托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莫里森立刻闭上了嘴,用粗短的手指神色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那让他看起来更加糟糕了),很快离开了房间。
我忍不住打量女巫一眼。女巫长着严肃刻板的方下巴,头发是罕见的灰色。从饱满的脸颊来看大概只有二十多岁,但严厉的神情倒像是个在教堂里苦修了大半辈子的老修女。
女巫打算离开的时候,被莱斯特兰奇伸手拉住了。她立刻神色戒备地盯着坐在床角的男孩,试图抽回手。
莱斯特兰奇在她的目光之中害怕地颤抖了一下,很快松开了手,“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们好像都不太喜欢我。”
女巫审慎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人像一株缺水的稚嫩植物,委屈地垂着脑袋,紧紧皱了起了眉毛。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出几步后,攥住了衣袖,又忍不住转了回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睡觉吧。已经忘掉的就忘掉好了。”
“嗯,”莱斯特兰奇没有再问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晚安,呃”
“博恩斯艾米莉亚·博恩斯。”女巫答道。
我的心跳随着那个名字的音节慌乱了几拍,下意识地看向莱斯特兰奇。但他的眼睛被垂在额前的发丝挡住了,脸上的神情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些模糊不清,“艾米莉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很亲切”
博恩斯张了张嘴,像是打算说什么,但又被紧抿的嘴唇挡在了喉咙里,“睡吧。明天邓布利多教授要见你。”
房门很快被锁上了,漆黑的室内唯一一束温暖的光线也被关在了门外,只剩下守护神幽白的冷光。
我悄悄悬浮到天花板上,从那些不时飘过的摄魂怪中间,看着莱斯特兰奇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床上,茫然地睁大眼睛。最终释然地笑了笑,念了一遍那个陌生的名字,陷入了梦乡。
等到天亮之后,博恩斯带走了莱斯特兰奇。我困倦地快要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才犹豫着回到了威特罗尔山庄。
整栋建筑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诺特仍然蜷缩在楼梯间里。纳吉尼则安静的躺在我房间的床上,丝毫没有提起昨晚的事情。懒懒地甩着尾巴,邀请我陪她补眠。
“他离开了,”纳吉尼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贴心地补充道,“晚上才会回来。”
我紧绷的神经立刻放松了不少,不动声色地收起对脚步声的控制,扑倒了床上。
“丢人”纳吉尼像个人类一样,摇了摇三角形的脑袋,钻进我的怀里。找到最舒适的角度,摆出打算睡觉的姿势。但那双橙黄的眼睛仍然大睁着,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瞪视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舒服地躺在自己房间里宽大的床上。关闭的房门和厚重的窗帘,将一切属于尘世的东西隔绝在了睡眠之外。直到柔软的鹅毛被将我彻底包裹起来,那些疼痛、悲伤、不舍和辛酸才在温暖的梦里一一浮现上来。
等到夜幕降临,我惊慌地清醒过来时,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已经湿透了。漆黑的房间里,传来楼下幻影显形的细微爆炸声。
我还没来得及嫌弃自己懦弱矫情的反应,和脑海里下意识构建而出的可鄙的落荒而逃的打算,就已经丢下怀里的纳吉尼,幻影移形跑掉了。
在挤压中变得模糊不清的环境稳定下来以后,我发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魔法部漆黑简陋的房间里。
莱斯特兰奇正睁着眼睛,躺在小床上无所事事地数着摄魂怪们,等待着睡眠的光顾。我于是也和摄魂怪们一起,漂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他。
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阳光照耀下清澈透明的海洋,摄魂怪阴暗肮脏的身影漂浮在里面,如同污浊的溪流,但很快在广博的大海之中失去了踪影,留不下半点痕迹。在溪水和海洋交融的过程中,无数奇幻瑰丽的故事诞生又消亡。
我流淌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就好像漂浮在无数虚幻的形象中,在短暂的一瞬之间度过了无数种乏味平淡的人生。所有波澜壮阔、悲伤不幸的故事,似乎都在这样安静的对视中消逝了。
浮动在我周围的只剩下了平静得泛善可陈的生活。在我们无知无觉的荒度中,就已经平凡地流淌了大半。我们仿佛还来不及为苦难悲伤,就已经身形佝偻,满脸皱纹了。
魔法部黑漆漆的拘禁室,就这样变成了最令我惬意的逃避。
我每晚来到这里看看他,天亮以后再回到威特罗尔山庄休息。尽管生活在同一座房子(甚至只隔着一面墙的距离),但我神奇地完全没有和里德尔碰到过。
我不知道他白天出门都在忙些什么。我是说,他并不是一个生活规律的人,如果不在威特罗尔的话,很有可能接连几个月都压根就不在英国的。而待在英国的时候,几乎整天都会泡在书房里。很少(完全没有)没有作为群居生物的人类,应该具备的社交观念,也绝对不会因为待在房子里太久,感到厌烦。
里德尔就像人类理解的神一样,或者行踪飘渺不定,或者永远保持在同一个地方,根本不动。事实上,那的确增加了他希望的那种超越凡人的神秘感。
但我很庆幸里德尔终于像自己的同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那让我得以短暂地休息,不用提心吊胆地恐惧着,这个可怕的人类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我甚至有点惋惜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他新的作息规律。不然我就不需要在卡姆登市集嘈杂的酒吧里,蜷缩在狭窄的沙发上睡觉了。
人类在清醒的时候需要被迫分享一个共同的世界。只能在睡梦中摆脱它,各自走进不同的世界中。但我和里德尔平分了白昼和黑夜,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使得我们无论清醒还是睡着,都不需要待在彼此的世界里了。
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解脱。就像莱斯特兰奇失去的记忆一样。
无论他是在怎样的阴谋和算计之中放弃了自己的记忆,那使得它终于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生命里。不受外物的干扰,不被他人的爱恨影响,用清澈的自由映照着众生百态。
我一直知道自己沉沦其中的轻飘飘,梦幻一般的生活,像是黎明之前宁静的黑暗,或者死亡发生之前短暂的活力。将所有阳光之下不得不清醒面对的痛苦,掩藏在了片刻的祥和之中。但它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因为有了温软的夜色作为对比,反而显得格外刺眼。
也许是派蒙愚蠢的故事的影响,我一直都觉得即使是悲剧,一个生命的终结也该是宏大壮烈,或者唯美凄婉的。比如托纳提死后的暴|动,和奈落留下的隽永的诗句。但我从没有想过,对于一个生命而言的最为重要的死亡,也可以那么污浊、卑劣,甚至像苍蝇一样卑微渺小,惹人生厌。
仿佛它不再是贯穿人类命运的伟大又公正的终结。它只是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脏兮兮的蛇蜕。如同和它相对的挂着羊水、血污和排泄物的生一样,在几声啼哭之中,平凡地合上属于一个人历经一生后,唯一所有的记忆的大门。
所以,我也从没有那么庆幸过,自己在死亡之前就已经夺走了莱斯特兰奇最为宝贵的记忆。
艾米莉亚反复尝试无果之后,终于找到了政|客们最热衷的那种卑劣的手段。
她开始利用归属于莱斯特兰奇家族名下的慈善基金和《巫师观察报》的影响,将莱斯特兰奇被捕的事情大加宣传。企图用民意迫使魔法部屈降。
那通常会是略有名望的人最避讳的方法。你看,纯血家族们所谓的“上流”圈子,是个很狭隘的地方(字面上和象征意义上都是如此)。在那里,名声甚至重逾生命。绯闻——尤其是被捕入狱这样的丑闻——是走投无路的最后的举措。但无疑也会是最有用的。
这些报道引起了轩然大波。巫师们很快将自己仇恨的弹药,再一次找到了精准的发泄位置。里奇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连很多已经安排好的行程都不得不做出了临时改变。
我觉得他大概是魔法世界有史以来最倒霉的部长了。但即使颜面扫地、威望尽失,英国魔法部的部长仍然有着影响整个魔法世界的权力。即使不能改善自己在民众中的形象,那份权力至少也保证了,不会有人有能力逼着他做不愿意的事情。
比如按照艾米莉亚的设想,尊重巫师们的意愿,放掉莱斯特兰奇。
从圣诞节开始一直到来年的春天,英国魔法世界都在为莱斯特兰奇无故被捕这件侵犯人权的事,而愤愤不平着。
然而一场游|行除非有着明确的组织、煽动人心的政|治诉求才能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没有穿着他们的黑袍,那支队伍背后的力量也已经一目了然。况且艾米莉亚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向慈善基金和报社施加影响力,没有里德尔的默认根本不可能办到。那倒是很好理解,尽管他们有着迥然不同的目的,但快速达成各自目标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那个将所有罪恶都暴露在阳光之中的晨曦就要到来了。
从针对魔法部的第一篇文章被报纸刊登以来,我能在小屋里见到莱斯特兰奇的时间便多了起来。一九六八年到来以后,即使是在白天,也没有人将他带出房间,研究我的遗忘咒语,或者测试他的本能反应,想要从中找出残存于潜意识的蜘丝马迹了。
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看看那双璀璨清澈的蓝眼睛。
一月末的时候,《预言家日报》在头版刊登了一张偷拍的艾米莉亚在圣芒戈魔法医院接受治疗的照片。
照片上,女巫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周围来来往往的巫师们聚着魔杖对她进行急救。配合照片上方醒目的《莱斯特兰奇夫人悲伤晕倒,魔法部何时依法审讯》,艾米莉亚苍白的脸看起来似乎更加脆弱了。
我趁着午夜,悄悄从窗户钻进圣芒的病房看望过她。
艾米莉亚安静地沉睡着,脸色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照片还要苍白一些,干枯的皮肤泛出青白的颜色,细看时布满了干枯的皱纹。被窗外的冷风吹过后,艾米莉亚的眼球飞速转动起来,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梦境,在漆黑的夜色中诡异极了。
我连忙关上了窗户,给了她一个昏睡咒。艾米莉亚被夜风吹起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那枚被我藏在壁炉里的银制袖扣。
我的耳朵轰鸣着,舌头僵直,看着挂在女巫胸口的袖扣,目光茫然。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打开窗户飞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回到了魔法部狭小的房间,和阴冷腐臭的摄魂怪们中间,悄悄盯着莱斯特兰奇。
我想向他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说明自己一时之间错误的决定,使得他深爱的妻子的病倒了。莱斯特兰奇那么聪明豁达的人,一定会带着得体的笑容,用最能化解我无措惶恐的言辞,告诉我那不是我的责任的。
即使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对我的恬不知耻心怀不满。他优雅的虚伪和良好的教养,也不会让他表现出来的。因为对待一位女士,尤其是和他一样为里德尔所用的食死徒,任何不礼貌的举动都会让他在社交圈,乃至于在风云诡谲的权力中心失去地位的。
我是个狐假虎威的伪善魔鬼,而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的宽恕和真真假假的谅解,是我永远都不会得到的释怀。
我终于失去了安稳的睡眠的赐福。仿佛只要回到威特罗尔舒适地享受睡眠的平静,这个或多或少因为我的缘故被捕、失忆,乃至于命悬一线的人就会像他的对手和主人都希望的那样,离开这个世界,沉浸在死的荒芜之中了。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和自作多情。但灵魂深处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让我在每天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惶惶不安地等待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命运残酷的宣判。
我于是在一个平凡无奇的雪天,等来了那个万众期盼的挥舞镰刀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