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139章
我愣愣地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里德尔,和他冰冷的目光触碰到一起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在梦境里重温过去时,那些从记忆深处发掘的始终被深深掩埋的仇恨不甘立刻翻滚着涌上喉头。我仿佛又回到了试图逃走的那个夜晚,强烈的绝望无助紧紧攥住心脏,脑海里席卷而上的情绪和记忆都被揉乱在了一起,痛苦地似乎下一秒就要死去。
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拥有这么强烈的憎恨——这种说法或许是不够准确的,我毕竟是个魔鬼,魔鬼拥有的可从不是宽恕和谅解。我只是从不知道自己的爱能和彻骨的恨意这么融洽地并存在我的灵魂之中。
魔鬼和神祇都是单纯的生物,我们的情感从不是复杂的,所以亚蒙才会为了一个凉薄的女人情愿活在梦境里也不愿面对现实,修普诺斯才会因为一片破碎的灵魂甘愿放下神祇的尊严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类付出一切——情感复杂的从来只有人类。
我知道自己每走出一步都正在迷失,即使可以走出回忆,却对走出迷宫的那个对未来满怀期望又充满憎恨的自己陌生不已。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改变前后的都还是我”我倔强地看着修普诺斯,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对啊,每个‘人’都是会变的”修普诺斯意味深长地低笑起来,“不是并不渴求占有吗?不是享受眼下的存在吗?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又要害怕呢?”
因为我不自觉地盯着修普诺斯,突然惊恐地抱着头将自己埋进了手臂构建的黑暗里——因为人类是会死的,我的一切骄傲和鄙视都建立在自己超凡不死的身体上。成为人类会经历苦难会被命运折磨会痛苦会失去,会死——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自己,都会无可抗拒地离开这个世界。
魔鬼的超然决定了即使知道这种情况,我仍然有着随时抽身离开的底气。我知道任何不可预知的未来对我来说都会成为湮没在过去里的回忆,那永远——也只会——是一场闲暇之余傲慢地体悟卑微的人类生活的游戏,哪怕是阿卜杜勒的预言和我对里德尔的承诺也不过是我将自己带入人类的思维,幻想他们刻骨铭心的悲喜的然后自我感动的游戏。我从没有真的打算把它当作神圣的不可逆转的命运终点,对未来抱有人类的近乎虔诚的敬仰。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我是说,阿卜杜勒的预言看起来是那么遥远而里德尔也还不是我预见到的那个样子不是吗?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不是吗?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意味不明的呜咽,抱紧脑袋一点都不愿意去想修普诺斯愚蠢的妄言了。
我是个虚伪的人,或者说魔鬼本就是虚伪自私、从不知足、不愿付出的。我知道自己充满理想想主义地向往人类的繁华和陪伴,但却连那个世界的卑劣都鄙夷嘲弄不愿沾染,更何况是令人厌弃的死亡和失去。而就在我对这个世界甚至对自己都懵懂无知的时候,书写在遥远的过去,那个既定的命运又已经将我推到哪里了呢
耳边传来长袍拖拽在地上的沙沙声,里德尔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打断了这个令人惊慌的话题,“有趣的预言那么我想夏凡徳雷夫人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会留着你的另一边翅膀——作为提醒你违背承诺的代价”
修普诺斯压抑地低笑着,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全无意义的癫狂的呓语,“当然我会控制他,操控他,将他留在梦里,然后你会获得权利,获得想要的一切,获得最疯狂的梦境”
“除此之外,我还会给你一个承诺”修普诺斯诡异又仓促地停止了笑声,骤然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他悲悯嘲弄满是同情的声音,“我承诺给你给你一个梦境,一个永恒的梦境”
“你会需要我的,被诅咒的哈迪斯之眼,猩红之眼!哈哈哈哈哈”修普诺斯大笑起来,疯狂的笑声还没有结束便突兀地变成了毫无防备的痛苦尖叫。男人立刻咬着下唇耻辱地闭上了嘴,只发出愈加压抑粗重的喘息。
我忍不住抬起头从挡在面前的黑袍看向修普诺斯,心情复杂地皱起了眉头。已经有太多人说起过那双被诅咒的眼睛或是残破的被诅咒的灵魂了。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那双红眼睛为哈迪斯之眼。我记得冥王哈迪斯的眼睛确实会在发狂的时候变成红色,但从没有想过这两者会有什么联系。
我悄悄瞥了一眼里德尔的背影。但他只是嗤笑一声,转过很朝我伸出苍白的手掌,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冰冷,看不出一丝情绪。无数让人发疯的疑问和我恐惧无措的心情在握住他的时候,又都瞬间随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被冻结了起来。我拉住那只手借着他的力量站起身,不再理会修普诺斯疯魔一般的声音,沉默地跟在里德尔身后朝门外走去。
就在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修普诺斯突然压制着痛苦,艰难地低声喊道:“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向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家伙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他并没有说什么违反客观真相的事情或是讽刺侮辱我不是吗?事实上,就算他这么做了也完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是说,我们难道什么时候是朋友了不成?我可真是不能理解这些神祇的逻辑。
“我不该否定你但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要一直走下去——就像在迷宫里的时候一样,一直搏斗下去。无论是在想要逃避的命运前,还是在面前这个人的怀抱里都不可久留”
我翻了个白眼,修普诺斯难道是被折磨得丧失了神志吗?他是忘记了我离开迷宫的目的还是对里德尔的了解一如既往地狭隘,才会想出这么富有趣味的说法。
修普诺斯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的嘲讽,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继续用喑哑低沉的声音说了下去,“战胜胆怯,勇往直前——哪怕受鲁莽的驱使要把懒惰和懦弱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
我握着里德尔的手在听到那个词的时候,不自觉地用力收紧了一瞬。
“只有这样超越了表面的死亡,你才能由人类的认同重新创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咳咳不要停驻,往前走,既然已经身在地狱,那就经由地狱去往炼狱,最后像人类一样通往天堂,不要停,继续赶路迷失之后才能回归,既然选择了他,就要一直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不要扯断那根线,回到他身边但不要沉溺,一直走下去”
修普诺斯的声音逐渐痛苦地虚弱无力,开始无意识地喃喃。我抬起头看着里德尔英俊熟悉的脸和那双猩红的眼眸,“梦境总是温柔又温存的。”
里德尔转过身,微微垂下的眼睛睥睨又嘲讽,“难道你想在梦境里逃避现实?”
“我出来了。”我用力握紧他。加重的尾音回荡在漆黑幽深的长廊里,层层叠叠淹没了修普诺斯痛苦的低语。
梦里背生羽翼的神祇温柔圣洁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摇了摇头驱散回忆,又重复了一遍,“我出来了听到你的召唤,于是出来了”
“你总会回到我的身边的,我亲爱的奥尔菲顿。”里德尔轻轻笑了起来——冰冷高亢的笑声,完全听不出笑意,驱散了走廊里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我这才注意到窗外飘动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在漆黑的夜空中寂寥得让人莫名难过起来。而刚刚离开的梦境还是残留着盛夏温度的初秋,窗外梦幻无垠的罂粟花海也温软极了。
我垂下头盯着地板上随着我们走路的动作碰撞在一起的黑色袍角,将另一只手紧握成拳。
我想要不顾理智地冲上去紧紧抱住这个将我带回残忍现实的人,感受曾在虚无之中带给我勇气的悸动,像很多年前那样单纯地凭借着刺破胸腔的感情,不考虑任何后果,最大的忌惮便是身边这个人的心情和他的好恶。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真的面对后果的勇气了,那是一个遥远却一定会到来的未来,它和我之间的距离、触摸不到的虚幻另我恐惧。我甚至不知道这条黑暗迷茫的道路上会不会再有那双拉着我走出绝境的手。
“我会一直有用的”我用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里德尔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始终安静地朝着前方走去。等到我们终于回到灯火璀璨的房间离开漆黑的走廊时,他转过头明了地盯着我,轻柔又傲慢地开口,“那么你将一直不会被抛下。”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嘲讽这个明显居高临下带有侮辱性的赐予一般的句子,但喉头哽咽着不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所有混沌不清的情绪全部变成积攒在眼眶的泪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最终消失在厚重的地毯里。
“嗯”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那具冰冷的身体。里德尔的手在我的后背轻柔地安抚着,逐渐滑过我的臂膀抬起我的下巴,在嘴唇上印下一个冰冷柔软的吻,高高在上冷漠果断。但我知道了他不会抛下我。
那就是我想要的答案不是吗?他会一直在这里,在弥诺陶斯的迷宫的出口,牵着红线的另一端,不被梦境迷乱心神、不被烟瘴摧毁意志,所以即使走得再远我都一定能回到起点。
但我又为什么要流泪呢?
泪水对于脆弱短暂的人类来说是宣泄情绪的最佳工具。他们在痛苦的时候放声大哭、在感动的时候无声哽咽、在喜悦的时候喜极而泣、在愤怒的时候眼泛泪花。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究竟是喜悦还是痛苦,抑或是屈辱还是不甘。
我的情绪早已是不属于我的过于复杂的存在。
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于人类的生命而言,漆黑的走廊一端可以是收获和见闻,另一段就一定会是与之对应的失去和不幸。
鲜活的生命之所以丰富是因为他们一生都在拥有和遗失间徘徊,所以他们愉快却知道美妙的时间一定会逝去,悲伤也知晓不幸的光阴终究会熬过。于是他们四处奔波、踏遍高山和平原,为理想和使命辗转过后,虽然一生受苦受累却会倍感欣慰。因为痛苦的生活一定也正渐渐逼近终点。
那么我呢?羡慕着人类的悲欢喜乐的繁华,唾弃着他们蝇营狗苟的鄙俗,憎恨着他们自私无知的愚昧,恐惧着他们自我救赎的死亡的我呢?
我总是在像每一个魔鬼那样沉湎过去,为曾经的经历感痛伤怀。而当我第一次像个人类那样思考未来,当离开迷宫的时候被鲁莽驱使不计后果不经思辨的热情散去,当理智和残酷无情的现实重新将我包裹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多么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死去也全然合理,但同时又遥远地永远无法触及的概念。它冰冷陌生,令人惊慌害怕,就像这个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吻。
我于是开始明白修普诺斯说的唯一熟悉的可以抓住的过去是多么温暖柔软的所在,所以不可抑制地回应它,企图品尝到被岁月冲散的心境和期待。
然而不管我愿不愿意,时间总是在流淌的。而对于高贵的命运,除了掌握在我手中的决定之外,一切事件的走向从来不由我们这些矇昧的生物掌控。
联通我和这个世界的,将我引向无法避免的未来的,也许唯一能陪着我的只剩下了这个将我带出梦境和欢愉的人。
那么他和这个庸庸碌碌的世界与我共同创造的——也许会付出极大代价的——在遥远迷茫令人迷失又惊恐的未来,在一切终结重归自身的时候,在迷宫的起点蛰伏已久的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