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临睡前,宋亦初接到章甯然的来电。她说她后天就要正式进组,明天想叫司言出来一起吃个饭,也当为他接风。
宋亦初:“你不能自己跟他说吗?”
“都一样嘛。跟你说,我比较轻松一点。”章甯然不想承认,她没法自如地面对自己的儿子。
“可是我不轻松1宋亦初按了按眉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母子好像脱离了她这个中间人就不能维持正常联系了一样。
这么多年,这中间人,她真是当累了。
然而当初,却也是她自己无意间选择了充当这样的角色。
当年,在章甯然还叫做司佳淇的时候,她把年幼的司言留在黛山后,仿佛人间蒸发,好几年都没有再回来过。
渐渐的,小司言脑海里也不存在关于母亲的任何影像。
但这不代表,他的心里没有困惑。
宋亦初放学后接司言回家,喜欢骑着自行车恣意地载着小朋友东游西荡。她经常骑到滨港路,带他一起看夕阳沉到海的尽头。
小城镇有小城镇的美,尤其是黛山这样一座沿海而建的小城。
“对面是什么地方?”司言问。
“嗯?”
“海的对面。”
宋亦初眺望远方,大海茫茫,哪里看得到对岸。
无论如何,那一头肯定是更大的都市,更广的世界。
“我的爸妈在那边吗?”司言又问。
宋亦初怔了怔。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次听到他问起他的父母。
“司言,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司言费力地想了想,摇头:“我有见过她吗?”
宋亦初觉得,他是真的不记得。毕竟司佳淇把他带来的时候,他才三岁。三年了,她把儿子丢给她母亲抚养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见过她吗?”司言转头着宋亦初问。
“我”宋亦初踟蹰片刻,“见过,很久以前。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想,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我应该也有吧,”男孩的目光空茫地落在海面上,“只是,他们在哪呢?”
随着年纪的增长,男孩心里的困惑越来越多。只是没有人能够解答他。
宋亦初也不能。
那个周五,宋亦初在司言学校对面的街上遇到一个人。
行驶的自行车在街口拐弯处险些撞上一个行人。不是她的问题。那女子戴着帽子,低着头,神思恍惚,根本没有看着路。
好在宋亦初刹得及时。
对方微微一抬眼,先是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一步之后,仿佛突然回神,又缓缓转过头来。
刚才的匆匆一瞥,让宋亦初不由一怔。那是一张姿容出众的年轻女人的脸,很眼熟。
两人是同时回头的,也毫无疑问认出了彼此。
“佳淇姐?”宋亦初喊她。
女人没有回应她,匆匆往前走。
宋亦初骑着单车追上去。
女人加快了脚步。
“佳淇姐”
“司佳淇1
当宋亦初把自行车停在女人面前时,女人被拦了去路,终被迫停下脚步看她:“亦初,是你?”
对于消失多年的司佳淇突然出现在这里,宋亦初立即想到:“你是来看司言的,对吧?”
司佳淇不语。
“司言是你的孩子,是不是?”宋亦初想确认一下这件事。
面对少女洞悉的目光,司佳淇没有否认。
她们进了一家饮品店,坐下说话。
司佳淇的确是来看司言的。她站在幼儿园大门外,一眼就在那堆孩子中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他并没有融在叽叽喳喳的同学堆里说笑,而是稍稍隔了些距离站着。小小年纪,已是一身淡漠疏离。
但司佳淇只敢躲在暗处,偷偷地看他。看到小孩们陆续被他们的亲人接走,司佳淇不由自主地朝司言迈进几步。她也好想接她的孩子回家!
那个面容沉静的小男孩突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
他看见了她!
那一刻司佳淇僵在原地,心蓦地紧张起来,怦怦直跳。
但那孩子的目光只是掠过,并未停留。他并不认识她。
司佳淇胸口一窒,最终选择装作路人离开。
宋亦初有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不去当面认司言,接他回家;为什么身为母亲可以不把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以及,为什么会有司言?当年的司佳淇,不是去外地上大学了吗,为什么会成为未婚妈妈?
但她不敢贸然问。纵然她比同龄人成熟早慧,但仍然有很多事是她无法理解的。司佳淇是个大人了。成年人世界的复杂诡谲,她不敢随便去探及。
“你还是要走的,对不对?”最后,她只问了这一句。
“对。”司佳淇颔首,“我到邻边城市办点事,就想过来看看他。”
所以,明白了。根本没必要去认,没必要现身。如果只有这一次,那不如没有。
司言也不见得稀罕。
“我该走了。他还在等我。”宋亦初站起来。
尽管她很平静,但司佳淇察觉到女孩隐隐的情绪。
气她是这样一个渣母亲?
司佳淇叹了一声。
“亦初,”她叫住她,“所以,是你在接送他吗?”
“是。”
“谢谢你1
宋亦初摇摇头。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母亲。”
宋亦初不置可否:“我不知道你的经历,不作评论。”
“那你先坐下,再给我几分钟,我让你了解。”司佳淇说。
宋亦初迟疑片刻,坐下了。
面对少女寒星般的双眸,司佳淇知道她不能再把她当作当年的小妹妹看待。或许,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
“这几年,司言好吗?”司佳淇问。
“这不是应该去问抚养人吗?”
“我跟我妈沟通困难,我们联络得很少,”司佳淇疲惫且无奈,“即便我打电话,也经常被她拒绝”
宋亦初:“你与赵老师母女不和,为什么放心把司言放在她那里呢?你有没有想过赵老师或许不喜欢他,不能接纳他?”
“再怎么不和,那也是我亲妈。她和司言都是我的至亲。除了她,我还能把儿子托给谁?她总不至于苛待她外孙。我每个月都有打生活费给她”
不至于吗?宋亦初在心里说。
“这几天司言住在我家。”她告诉司佳淇。
司佳淇微微一怔:“为什么?”
宋亦初:“赵老师出门旅行了。”
那天早上,赵意涓带着司言上她家,说自己要旅行一趟,想拜托他们照看司言几天。
只是邻里而已,且一向关系并不密切,突然请求把孩子放在别人家里,其实是很突兀的。
司言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知被如何安置的麻烦,他低着头,双手不由攥起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与不安。
在父母还发怔之际,宋亦初先把他领进了家门。
“所以,司言现在住在你们家,”司佳淇略一思忖,“我知道了。他在你家的食宿费用,我会打给你们。”
“不是费用的事1宋亦初内心不平,直视着司佳淇,“你们大人做事,总是不顾虑孩子的感受吗?”
司佳淇沉默。
“不受苛待就可以了吗?爱呢?”宋亦初纳罕。她出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父母给她的毫无保留的完整的爱。在温暖的环境下成长,生就一副温柔的性子。她深信对孩子而言,家人的爱是生活必需品。尤其是司言这么大的孩子,就像一只刚刚睁开眼睛的雏鸟,现在他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也许一辈子他眼里的世界就是这个样。
“你知道冷暴力对一个孩子的伤害有多大吗?精神上的折磨更为致命。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无法开口说话。”宋亦初继续道。
“冷暴力”司佳淇微怔,喃喃着,眼圈渐渐发红,“是啊,她恨我,又怎么会对司言好。”
恨?宋亦初不懂,母女之间,为什么会到恨的地步?
自那次见面后,两人互留了电话。司佳淇时常来电,关心司言的近况,了解他的日常。
不是不挂念儿子的。宋亦初能感受到。
“替我多陪陪他,拜托你,亦初。”司佳淇总是这样说。
“我会,”宋亦初说,“不是替你。”
在一次次的联络中,她一点点拼凑出司佳淇的过往经历。因为坚决违背母亲的意愿,司佳淇虽然最终如愿上了艺校,但因为失去母亲的经济支持而不得不半工半读。曾在酒吧夜场兼过职。一年后因为怀孕而辍学。生下孩子后,日子非常艰难。勉强把司言带到三岁,走投无路下,她做了一个决定,把孩子带回了黛山。放手了儿子,她独自去了京市,想为她陷入绝地的人生搏一个反击。
宋亦初知道,这些年司佳淇独自在外面打拼,确实不方便带着一个孩子。且听她说,她的事业正在上升期,不容行差踏错。
渐渐的,宋亦初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司佳淇的情报员,向她汇报司言的成长。司言上小学了,司言入了少先队,司言成绩优秀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司言。不是因为司佳淇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司言解释这样的事。她常常陷入矛盾的心境中,对司言产生一种歉疚感。司言全身心地信赖她,而她却对他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事情。
其实当时的她也还是个孩子啊,并不是什么都能处理得很妥善。
那时候网络还未那么普及,信息还未那么发达,传统纸媒仍占主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块钱一份的娱乐周刊,宋亦初每期都会买。
她看娱乐期刊,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找一点关于司佳淇的信息。
司佳淇已经成为演员章甯然。她慢慢开始有了名气。
“你到底进了演艺圈了1宋亦初是替她高兴的,但心中有个担忧,“当大明星,就更不能认儿子了,是不是?”
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晌,司佳淇低低地开口:“这五年来,我一直是散兵游勇,靠自己接片子,东一部西一部,从路人甲乙演到女配十八号在底层摸爬滚打,你不会明白这些年我经历过什么。现在,有人签我了,我终于有了经纪公司。我的经纪人不遗余力地打造我,给我取了艺名,做了微整。我开始有资源,有机会接到女二女三的角色了。只是,我向经纪公司隐瞒了司言的存在”
宋亦初:“我明白。”娱乐圈环境复杂,酒吧陪酒、辍学、私生子这样的黑料,足以毁掉一个年轻女艺人的前程。
她听到司佳淇在电话那头沉重的呼吸。
其实司佳淇的顾虑不止于此,司言的亲生父亲更是埋在她心里的一颗雷。如果她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得长远,这个孩子必将是她永远不能公开的秘密。
“没有人规定母亲必须为孩子牺牲一切而不可以追求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许久,司佳淇竭力平静地说出这一句。
“呵,振振有词的呢,”宋亦初听着很不是滋味,“既然你想飞,生下他来做什么?”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是在准备好之后才发生的”司佳淇微弱地说。
“但是司言做错什么?孩子是自己选择来到这世上做谁的负担吗?”
“是我的错,不该在没有承担能力的时候随便把一个生命带来世上。但他既然来了,我就是爱他的。一个落魄不堪的单亲妈妈并不比一个离开孩子去打拼的母亲高贵。即便她可以每天守着她的孩子,又能为他的将来做什么?司言现在是受点委屈,将来我一定会补偿他1司佳淇说。
宋亦初不再言语。
挂电话后,宋亦初看着伏在她书桌边认真研究着图书中迷宫游戏的司言,心里一阵难过。
每个孩子都想牵着父母的手走在街上、在公园、在游乐场而司言,却是个不得见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