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活”路
当赵文兴复盘与那个年轻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原来一路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疑点。
那些面白无须的街坊，那些面色枣红的壮汉，那些提刀的捕快卫士，这一切没有巧合，这些人在那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天上午，那个院子里的人正是当今天子，天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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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晦暗，自昨夜点燃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续灯油，再过一刻，它大概就要自己熄灭了。
一只绑着白色布条的手伸到油灯前，一把捏灭了那微弱的灯火，屋子里非但没有陷入昏暗，反而更敞亮了一些。
天亮了！
赵文兴瘫软在椅子上，表情疲惫而无力，双眼下方一片乌青发黑。
自从三天前那位贵人说出那些话以来，他赵文兴就仿佛失了魂一般，在无法言与他人的折磨当中度过了三日。
“三天以后，正月二十七的上午，你要宣称拿着诏令，带着你的兄弟，去抄了邹元标，高攀龙，杨涟，孙慎行……等人的家，届时京城不会有一员兵士阻拦你，而这是你那队人要做的事，你要做的就是……”
“把这些人，一个不漏的杀掉！”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赵文兴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飘了起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谁不知道，当今朝堂东林党人如日中天，而面前这人，竟然要自己把东林党在朝堂上的核心人物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他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杀了这些人后，在朝在野的东林党人都会疯了一样地报复自己，自己下半辈子很可能要面对无数来自官方和阴暗处的刀刃！
“敢问……大人，那诏令何在？”
赵文兴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和希望开口问着。
“诏令是给你的，我怎么知道在哪里？”
屋中的人说得很清楚，赵文兴也听得很明白。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做的，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赵文兴低头沉默，院子里一时间安静至极。
“做还不是不做？明白回话。”
里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开始催促。
“大人，卑职……家中依旧无后……卑职……”
在那一瞬间，赵文兴脑子里面闪过了无数个理由借口，然后又一一否定。
之前自己为了防止家中人被人当作人质，一直未曾娶妻生子，再加上父母已经去世，此时自己，就是孤身一人。
“明白回话。”
屋中的人继续给赵文兴施压，赵文兴感觉自己肩膀上面好像顶着一块沉重的巨石，正在慢慢压坏自己的骨骼筋脉，直到将自己完全榨成血水。
“卑职……愿做！”
他紧咬牙关，双手紧握，血液已经从那布带边缘流了出来。
“哈哈哈，不用那么紧张，赵百户，真正紧张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赵文兴听见了脚步窸窣的声音，感觉到那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回去吧，回去好好歇着，等着，等到三天之后的下午，我希望赵百户能够完成你我之间的约定。”
“大人，倘若卑职完成了此事，大人可给卑职何物？！”
赵文兴压抑地吼出来这句话，他想听见对面那人口中说出来根本打动不了自己的东西，他想杀了那人，他不想面对最卑劣的死亡。
他不想面对，遗臭万年，被无数人唾骂厌弃的死亡。
“除了那片皇城，我能给你你想要的全部。”
那人很是自信的样子，丝毫没有被愤怒的赵文兴吓到。
“回去吧。”
赵文兴沉默半天，拱了拱手，转身便要走出院子。
“赵百户，答应了我的事，可不要变卦啊。”
“你放心。”
赵文兴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当他来到巷子口，骆思恭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他那把刀，斜倚在墙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抛弃了。
那人如果许诺自己家财万贯，或者远走高飞，这都是还给自己一条活路，他许诺自己的，太多，太大了。
赵文兴身为锦衣卫的百户，自然也养了一些线人，当他许给线人很多东西的时候，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眼前的人要死了。
只有死人才可以许诺一切，因为他什么也带不走。
他双手握住那把刀，一只手握着刀鞘，一只手握着刀柄。
杀回去！
杀了那个人，把这一切都告诉邹大人他们！
自己得了东林党的赏识，照样能前途无量！
他无意识地把刀抽出来了三两寸，凝视着那刀刃。
就在他刚刚打定主意，准备回身的时候，脑袋里面突然雷霆炸响。
奉圣夫人客巴巴被东林党打压了，从现在的状况看来，已经是翻不起来什么风浪了。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死了四个百户！
内部人员，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按照官衙里仵作的调查结果，两个人是死于急症，一个是刀伤，调查无果，一个则是死于意外。
四个百户！除了一个百户的死亡结果以外，其他三个都是含糊其辞！
赵文兴长刀回鞘，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到底该怎么办？
这偌大的京城，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而他赵文兴，就是下一个被吃掉的人。
而在这种折磨与迷幻之间，他回到了自己家中，两天三夜没出过门。
直到熄灭油灯的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屋子里面其实已经有些明亮了。
天亮了！
今天就是正月二十七，今天就是他们约定的最后一天！
他在东林党和那有可能来自皇宫的人中间抉择了无数遍，事到临头，之前设想过的无数种可能，瞬间都化为乌有。
他站起身来，表情狰狞。
事到如今，不得不为了！
不成肯定会死，成了却未必会死！
而且，万一那人真是来自皇宫大内……
赵文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戴制衣，佩戴长刀，戴好了自己与普通兵士不同的冠帽。
推开院子的门，晨光轻雾笼罩下，收夜香的，卖早餐的，远道而来找住处的人已经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大街小巷之间。
每个人都在奔活路。
赵文兴默然地挤进这些人当中。
奔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