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死亡盛宴的前奏(4)
被他说中了。
如果对方还活着的话,这只会让小藤更恼怒,但谁让他现在是个死人。于是,宽容也变得不再是那么难的选择。
死者为大。
哈,我原来还是个遵守着传统美德的人吗?她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想到。
小藤笑道:“一个被我幻想出来的虚幻存在,还能给我一个真正答案吗?你说的所有话,都不过是我自己内心的回答,只是借你这个幻影的嘴巴吐露而已。”
“是吗?是这样啊。”
“我是你幻想出来的虚影啊。”
水芹的语气低沉下来,眼睛的光泽忽地暗淡,仿佛露出深渊的一角。但又转瞬消失,恢复正常,好像之前是人晃了眼。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动静剧烈。
“有这种离谱的想象力,为什么不试着写写志怪小说、奇幻游记呢?”
“情节会让别人大吃一惊的吧!如果是作为文人的话,怎样尖酸刻薄、寡廉鲜耻,都是可以用春秋笔法扭曲成美谈的哦。”
“善哉,善哉。”
水芹对她眨眨眼睛,轻佻地说:“没想到吧?这就是世界的游戏规则。”
笔杆子,或者说,“名”,就是规则的基石,“畏”,则是垒起的土块。
“或者,你更愿意承认,你心里有个我?”这句话挺有歧义。他“噫——”了一声,似乎也对这个说法很是嫌弃的样子。
水芹转换了说辞:“自己的身上有和我同源的部分?”
啧。
顺着他的说法细想了片刻,小藤皱起了眉。
无论是真鬼魂,还是所谓的自我的延伸、映照,都让人不快。
“……被你绕进去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是幻想出来的东西,那么只要凭借自己对他的印象就可以存在,不需要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你总喜欢讨人厌。”
“有什么不好?”水芹呵呵一笑,“给人制造不舒服和痛苦,就是在让他牢记你啊。”
“被人记住,就是活着。”
他双掌一合,啪啪拍了两下手,说:“亡灵是可以回魂的。只不过,那是恶鬼的选择,只能引人坠入地狱,而不是得到宽慰,所以善魂不忍心。”
所以你见不到萤,只能看见我。
小藤的呼吸滞了一瞬。
“你在惹人心烦这一点上,真是天赋异禀。”
他嘻嘻一笑,道:“活着,就是赚到,好好享受你的最后时光。”
“人生来有罪,要一辈子受苦,才能偿还一二。”小藤不在意他诅咒一般的发言,喷出嗤笑的声音,“你居然信赎罪论吗?或者是今生的苦化作来生的福,往生论?”
“不是哦。那种论调——”
医师坐了下来,坐在了梦中倾斜的草地上。
此时夕阳西下,红光映入他的眼里,有种属于妖鬼的慈悲。
“可真是让人不悦。”
仿佛野蛮凶兽落下眼泪似的,稀少,动人。
“但是,一种说法可以让很多人相信,总是有原因的。如果你想知道这个原因,就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们,随意地评价。”
说得不错。
“但我既不相信那些神啊佛啊,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相信。”她轻轻说,在他旁边落座。
“无知是一种损失,知道又何尝不是?”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难得的,有种相安无事的和谐感。
“你觉得人生是什么?”医师询问,又没等对方开口,就自己回答,“我觉得是战争。”
“生命就是活人和死神的战场,多活一秒,就是胜利一秒。而战场,从不温情脉脉,抢夺是要足够凶狠的,以摧毁对方为目的。依靠虚假柔情才能活下去的话,会不可避免地沦为别人的食物,储备粮。”
他意有所指地说:“尽早消灭敌人,也是减少己方伤亡的一种方法。”
“……你说得对。”
“啊,看我说了什么,到现在都没进入正题。打住打住,不要再扯开话题了。”水芹拍拍自己的脸颊。
“我是为了说什么才入了你的梦的?让我想想。”
“你这个家伙不要随便浪费别人的时间。”小藤叹了口气,“还消耗我的心情。”
“不要这么无情嘛。”
水芹一点脑门,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他语速极快地说:“我的药已经大成,在这方面心满意足,没有什么遗憾。但我写的书,你帮我找一个继承人,要传下去。啊啊啊——我的学识,那么宝贵的东西!”
“就那么几张纸,完全不能充分承载我的所知!”
“还有好多东西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太可惜了,犯罪,完全是犯罪。”
“要不,你把我的脑子也挖出来,嚼吧嚼吧几下,看看能不能补补。多留一点是一点。”
“滚。”
小藤嫌弃地骂道:“恶心。”
“不要这么凶。你不是占便宜的那个?吃亏的我都没介意,你倒先嫌弃起来了。”
水芹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可恶可恶!最多写了不到一半的内容。早知道,应该把那些不非常确定的、零散的、近乎胡思乱想但有趣的东西,都先记下来再说的。而不是为了节省纸张,只记录最重要的部分。”
“不富裕,是我的错吗?”水芹叹气道,“真是太突然的,完全没准备好就下来了。”
“明明在说着自己悲惨的意外,为什么你的神情还有几分兴奋?”
“欸?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意外。”
“哪怕是讨厌的、会耽误事情的意外,也不失可爱之处。”水芹托着脸,神色迷蒙地说,“如果人生是被规划好的,按照计划和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那多无趣。”
“我拒绝由命运赋予的意义哦!我是我自己的。”
意外可爱吗?
命运能够被拒绝吗?
“我们经不起意外。”也抗拒不了命运。要不然,死亡也不会显得如此恐怖。
小藤高举双臂,然后啪地一下躺倒在草地上,双腿蹬了两下,哼哼唧唧地反驳:“以人生为代价的话,意料之外的变量,所能带来的乐趣根本不值一提。”
“讨厌,讨厌,就是讨厌。”
说着,她看见梦中的夕阳坠下,夜晚正在降临。
“连在梦里,太阳也会——”落下吗?正要问问,小藤忽然捂住胸口,那里闷痛不止。
我要醒了。
她有种清晰的预感。
水芹起身,身形变得模糊,声音也含糊。他说:“下次再见。”
“倒也不必。”小藤是直接拒绝的。
只听他低笑一声,没继续说什么。
“喂,不是有一句话叫‘祸害遗千年’吗?这么草率地就死了,你也真是逊!”最后一刻,她大喊。
小藤听见对方用回光返照一般,忽然变得清晰明了的声音,回答道:“那你努力一下吧,别轻易死了。”
梦中的世界,天黑了。
现实的世界,天亮了。
不用听什么鸡鸣叫起,小藤已经醒来,正愣愣地看向清晨的天空。
“祸害遗千年吗?”她笑了笑,嘴角勾起弧度,眼底却并无笑意,“一千年,太久了。”
不是不能做,不是不能做到,更不是那种听上去好听的仁慈,或者是顾全大局。
我只是……
习惯了,并害怕迎来剧变。
哪怕轻轻地推了自己一把,后面还是要退回来,固守使我感到安全的栅栏。
哪怕它其实是在限制了自我。
只敢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动动手,然后说服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勇气。其实,那是自欺欺人——我却不敢承认这事实。
这我不愿意承认的、耻辱的真相,我会亲手揭开。
“你该死的。”但由谁来杀呢?
小藤从屋子的角落里摸出一把短刀,紧紧地握住,沉默不语。之前的我,怎么在指望着别人,平白等待?
是什么让刀刃锋利且躁动?
是仇恨,是愤怒,是痛苦。
要用什么来平息?
唯以血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