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追忆往昔，去日苦多（完）
“当你被人质问‘为什么要……’，‘凭什么是……’，‘你怎么怎么……’的时候，先要反思一下自己。”
记忆中的老鬼笑得促狭：“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给他们脸了。”
“礼有不足之处，务必尽数补全。”
回忆中的教导一闪而过。
青瓷平静地望向问话者，开始反思：她说这话，是出于好意吗？
大概不是吧。
我是不是太给她脸了？
是。
不过，出乎意料的，青瓷竟感到了难以言明的安心，好像脚下的软泥忽然变成了实地。
心中踏实。
她回答：“不是我被留下，而是我选择了留下。”明白了这点，此地就不再是压抑的牢笼，只是一个平常的住所而已。
青瓷情不自禁地笑了。
如果有人问她回去且留下的原因，她多半会奇怪地反问：“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
此处确实没有了她所眷恋的人，可其它地方也是一样的。
在这一点上打平了。
而使得青瓷心中的天平大大地倾向于“留下”这一选择的，主要还是过于容易的觅食难度，猎物的味道也不那么难吃。
至于那份青瓷吃掉的食物，扯走的衣物被褥是不是给她准备的……
唔。
不是，也没关系的，青瓷并不介意。
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孩，如同动物一般野蛮地长大，遵循自己的那一套。
对于人类社会规定的道德，“盗窃他人食物是种恶行”这样的观点，她还没有多少认同感。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那个名义上作为父亲的男人，泉立光却完全不明白这点，反而认为她就像是他想象中的影子，天然就会喜欢世俗规定的美丽衣饰。
未来还以此设下一计。
除此之外，他也会自我高估，傲慢地相信，作为父亲的自己是天然会被服从的。
结果，猝不及防挨了一顿不孝女的毒打。都遭了这一出戏，都没长记性，活该竹篮打水。
如果让旁人知道青瓷的无动于衷，大概可以痛骂个过瘾。
不孝，真是不孝，要挨天打雷劈的。
要是真有人能站到她面前，得到允许，开始大谈什么生恩养恩，青瓷大概会拍手笑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别致的热闹。
这后面，还有一桩旧事。
青瓷能活下来，多少有运气的成分。
事实上，在她出生后，睁开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时，泉立光立刻就想把她丢入火盆中烧掉。
在他眼里，这个拥有着异常眸色的孩子，多半是被妖怪占据了身体，要不然就是生母有问题，背叛了他，才会生出这种孽种。
总之，不管是哪个可能，送她去死，甚至送她们去死，泉立光都毫无愧疚不安。
好在当时还有别人阻止了他。
那位恰巧借宿此地的好心神官解救了她，将这个孩子的异常说成是神明的考验。
说她有福，但是后福。
也就是享福前要先吃苦，还要渡劫。
神官面容俊美、文质彬彬，少见的银发紫眸自带神秘的气场，浑身上下充满了让人信服的渲染力。
因为是神官，所以这副异于常人的长相，非但不诡异，反而显得神圣。
况且，比起纯然幸运的赐福一说，好坏参半的考验一说，确实更能取信于这位冷漠的父亲。
于是，泉立光将信将疑地把青瓷留了下来，养在了偏僻的角落，不闻不问，省得渡劫时牵累到自己。
完全不上心。
有点叫女儿自生自灭的意思，在她不碍眼的情况下。
或许是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或许是认为父亲不上心，取名字会很敷衍，让孩子背负一生的失落，神官稍稍犹豫后，逾矩地给了她一个拥有美好寓意的名字。
“青瓷。”
这个文雅的名字，源于海对岸那个强盛繁华国度的一种珍品。
“精致易碎，富贵典雅。”神官这么补充道，“好事多磨，大器晚成。”
似是劝告，似是祝福。
因为这番言论，青瓷才得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幼时体弱生病时，也没有如同垃圾被丢出屋外一样被扫地出门。
侥幸地在侍女们摇摆不定、各怀心思的照顾中存活了下来。
静静看着，久了，上前抓住杏子和诗的手。
大概是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没有人能叨叨叨到她心里，成功洗脑她的缘故，青瓷很快就脱离了幻想，对父亲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而母亲，在青瓷出生那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未曾见上一面，母女俩便阴阳两隔。
不知彼此的性情，父亲和其他人也不曾说过关于母亲的事情。
杏子和诗倒是愿意讲讲，但她们知道的太少，也不是擅长打听事情的人。
无过往。
自然谈不上建立母女间的深情厚谊。
事实上，连“孩子都是有母亲的”这点常识，青瓷一开始都半信半疑，靠多年来她自己观察、摸索和推理，才勉强认可了。
虽然生母确实因她早逝，但不必把妻子的离去充作泉立光冷待女儿的理由。
要知道，在这位父亲得知妻子死讯之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把脏东西留在室内，坏了自己的心情和屋子的风水。
其它，例如悲伤、哀痛之情，那是完全不存在的。
对女人豁出性命生下的孩子，他也不怎么在意。
直到发现那双蓝眼睛，知道她是不祥之子，才从另一种角度重视了一下。
泉立光一直相信，自己配得上更好的妻子，那位更好的妻子自然也能够生出更优秀的孩子。优秀的后代会一直在等着他，现下自己只要考虑努力往上爬的事情。
至于暂且占位的妻子孩子，只不过是等待登临时踩着的垫脚石，过渡时的桥梁。
暂且有用而已。
他如此轻蔑着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如同那位贵客，奈原大人轻蔑着竭尽全力讨好自己的他。
太报应了，因果不休。
青瓷没有读过书，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很浅薄，还理解不了报应这样的概念。
她连偶尔疯狂涌动在心中，与寒冷空虚相对，那好像要燃烧一样的感情叫什么都弄不清楚，只是在直觉的驱动下采取本能行动。
而另一方面，在常年“躲猫猫”的经历中，青瓷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道理。
——只要不被抓住，就能够做一切事情。
她有时也会听男人的话，比如之前跟老师学习礼仪，此次安分坐在室内等待贵客的一览。
不过，这绝不是出于对亲情的渴望，更不是屈服和认命。
只是探险，是求知，是被理智雕琢的本能。
在认为自己大概能够随时离开，安全感充足的情况下，一次对新事物的好奇所引发的，紧张、刺激、欢快的探险。
而无论是华服、珠翠还是香粉，都不可能成功地诱惑到青瓷。
歌颂美德或是谴责恶行，同样不可能绑架到她。
我是自由的。
……
难怪愉婆会说，追求自由的人都要打死，一旦成了——
那确实是一群祸害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