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追忆往昔,去日苦多(4)
“那我更应该留下了。”
“你需要有人帮你处理后事,先挖坑,再立碑,还要……哎,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怕见死人的。”
“会帮你处理得漂漂亮亮。”
甚至,青瓷也不是没见过那种场景。
——在那栋宅子里,在田地上,在道路边,在山野僻静处,一眼望去,皆是累累尸骨。
习惯就好,早不害怕。
“我怕。”
只听低微的声音这么传来。
老鬼的身躯仿佛成了以朽木为底的木雕,眼珠子没有半分生机,像干涸的井眼。仿佛一只半死不活的鬼。
“是我不要别人在。我怕有旁人在。”
“我的生命是属于我的,我的死亡也是属于我的。”
老鬼幽幽地说:“我不会挖个坑,立好碑,躺在里面,土填了大半,就等自己死。”
“自己埋自己,憋屈,太憋屈了。”
“我也不要墓碑。这天地不愿意记住我,我同样不是非要祂记住。那就遗忘好了,彼此都是如此。”
“我忘了天地,天地忘了我。”
他在说什么?
青瓷有点听不明白了,她的脸上浮现疑色,正要说什么:“我……”
“走吧。”
“你不要太过分了!”她恼火道,“努力一下。你先努力一把再说,说不定就活下去,你知道那么多东西。赶紧想一想办法。”
“不行呀,有些事情,努力没有用的。”
年长者的气质重新回到了老鬼身上,只听他平静而从容地说:“这是时间到了,人的寿命结束了。寿数尽了,就是无路可走。”
“算是天命吧——”
“努力并不是没有用的,但努力的成效是有限的。”
青瓷点头:“嗯。我知道了,你在糊弄我。”
“我可没有……人类是不可以在死神面前撒谎的,不是怕报应,不是怕罪责,是怕一辈子糊里糊涂,弄假成真。”
“这一次,我真的没骗你。”
他重复了一遍:“走吧。”
既然这家伙三番两次这么说了,没有一点改变想法的意思,青瓷也只能选择离开。
“也不怕我半路折返,来个突然袭击。”她嘟囔道,“让你担惊受怕一下,活该……”青瓷真的折返回去了,却什么也没见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觉得,老鬼骗了自己。他肯定在某个地方挖好了坑,但故意瞒着她。
青瓷再次离开那个暂居地。
走在路上,忽而,一阵风恰好吹过,树叶响起萧瑟之声。
她突然觉得,定是有人走了。
在意识到这点之前,青瓷的脚步踏得很轻松,像是在日常巡视领地。
也没办法,老鬼都那个年纪了,这种事也是正常,随时随地去了都正常。
没什么好伤心的。
她告诉自己。
可是,这是明白道理就能克制住,真做到不伤心的吗?一旦戳破了堪堪掩饰情绪的轻薄幕布,青瓷就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好在这一次,那种灼痛的感觉并不强烈,只有一点余温。
像是躺在火堆熄灭后的地上。
犹豫了一会儿,青瓷想,要回去那宅子吗?
不想。
那不是能让她轻松的地方。
因此,青瓷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开始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
某一天,再次有人挽留了她。
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脏兮兮的,甚至没有衣物遮盖身体,好在浑身上下一个色,和泥壳人差不多,也看不出什么。
他怀抱一种即将熄灭的祈愿,向青瓷乞求食物。
他这么说,她便给了。
那孩子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有人把火焰带进了里面。
他的姿态狼狈,不讲究,又略带凶狠。
但即使吃了东西,他还是一直咳嗽,好像嗓子里住着死神的呼唤。
青瓷已经有了经验,某种预感隐隐闪烁。
他果然也没有逃过那一劫。
在生命的末尾,那个孩子提出了在她看来是有些奇怪的要求:“看着我。不要忘记我。我的名字是树,大树的树。我要像大树一样……”长高长壮,遮天蔽日。
他哀哀切切,极度不甘又无可奈何。
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瓷不明白他的用意所在,但依然乖乖地照做。
直到终了,青瓷都紧紧地看着他,努力记下他的面容和姓名。
那个一直总皱眉抿嘴,显得有些不好惹的孩子,大树的树,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舒展了眉眼,显得十分温和。
而对于青瓷来说,在眼睁睁凝视他渐渐失去了温度的过程中,那种曾填满了她心灵的盛大的难过,被灼伤的、火一样的痛感,慢慢就消失无形了。
也真是奇怪。
人们说,当亲人死了,要用痛哭流涕来祭奠他们的亡魂。
但她不想哭,只想睡一会儿。
外面冷得厉害,猎物们也都身手灵活,不那么好捉到,随意一睡,容易起不来。青瓷便往回走去。
她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的回归同样安静。
可能是那双独特的蓝色眼睛的缘故,让她的身份不言自明,没有人会质疑。不过,这也让她的存在毫无意义。
但是,自从青瓷回来之后,有些人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的。
他们随时可能被她在各个角落里拦下,询问:“你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
要是回答者不认真,就会被一直卡着。有人十分不耐烦,想要采取粗暴的拒绝方式,只会得到更加粗暴的镇压。
这使得他们避无可避,必须回答,还要好好地回答,绞尽脑汁地给出让她满意的答案。
问够了人,青瓷总结出了答案:“食物,衣服,人,家。”大家共同的渴望,大概就是这几样。
也是自己要去取得的东西。
目标明确了,她的头脑前所未有地快速运转着。
接下来,青瓷开始了种种不问自取的行动,成了这一座宅子里最让人头疼的惯犯。
穿在身上的好衣服,吃进嘴里的食物,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东西……都靠她不闻教化,不太明白“你的、我的”的区别,对所有权无概念,能够毫无廉耻地顺手牵羊,乃至明抢暗夺,拼死搏斗。
虽然受到男人的不喜,但仆人们碍于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以及并不软弱可欺的性格,都选择默默忍受,不自找没趣。
终于,遮掩不住事情了,叫这位状态外的父亲发现了自己女儿的不驯。
男人自然气急。
但都到了这时候,就算他想要严加管教,哪怕是使用“不死最好,死了算她倒霉”的极端教育方法,却已经很难满足先决条件。
首先得逮住这个逃跑和躲藏经验都十分丰富的孩子。
只能不了了之。
男人做不到舍近求远,也不能够将怒气隔空撒在青瓷身上,只能迁怒下仆。
仆人们出于自保的目的,当然就不会多提有关她的事情。
表面上成功维持了相安无事的状态。
至于内里?
对于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冷暖,大家就不在意彼此的感受。
就这样,青瓷仿佛一个雾气形成的幽灵,间歇性地徘徊在此处。
有人似是感慨,似是嘲讽,又似是告诫地对她说:“你离开了这么久,家主都没有记起你一丁半点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作为女儿的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石头,只有别人在这里磕到了,向他提及,才会被短暂记起。偶尔想起,还是满腹怨言地想起,并无慈父之情。
“……为什么要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