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悖逆人伦,何不跪我(4)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离家出走后,青瓷偶遇了一位离群索居的老人。
“老鬼。”
某天,他忽然说了一个词语,又慢慢地重复一遍内容:“我的名字是老鬼。”
“青瓷。”
青瓷虽然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但还是奇怪地看了看老人,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这小鬼。”老人误会了她觉得奇怪的点,撇撇嘴,说,“又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和你一样,拥有‘青瓷’这种明显用了心思去取的名字。”
他不满地哼唧两声。
“哦。”
青瓷点点头,回答:“我的名字确实很好听。耶欸。”
她从树上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
将它折上几折,直到叶子不能继续对折,顺着折痕裂开为止。又忽而将叶子摊平,唰唰唰地撕成小片,手高高一扬,任碎片从空中飘落。
“我说那话又不是在夸你。”老鬼一边说话,一边看她做些无意义的举动,“你这小鬼。”
“用心,这个词不是在夸吗?”青瓷疑惑地问道。
“词倒是好词,但——”老人一脸无语的表情,“夸的对象又不是你。你应什么应。”
“无所谓。”
“……哪里无所谓?你给我说清楚。”
“在我的名字这件事上,你夸那个给我取名字的人,就和在夸我没什么区别。”她平静地说:“我是因他才活下来的。”
没说是父母。
似乎有什么隐情。
不过,天底下有不幸过往的人太多了。
他自己就见过一大片一大片的,秸秆似的倒在地里,化作泥土,很快腐烂,看不出原样,来年又继续长出一茬茬新苗。
周而复始。
因此,也早就失去对悲剧的好奇心和同情心。
“说起来,你在干什么?那叶子是哪儿招你惹你了吗?就好好地让它掉在地上,化作泥土,手欠什么呢?”
“切。我乐意就好。”青瓷回答,“这样比较喜庆。”
“反正无论怎样,最后都是全部落在了地上,零碎和整片,也没什么差别。”她又问:“为什么是老鬼?”
“不一样的。”
老鬼叹息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回答她的提问,“因为,人就是鬼。”
要么有恶鬼的身体,骨瘦如柴、饥肠辘辘;要么有恶鬼的灵魂,贪婪无度、食人成性。
“等到老了,自然是老鬼。”
当时夜幕已降临,天气寒冷,他们坐在火堆旁。
青瓷看他,闪烁晃动的火光印在对方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明暗交织,颇显阴翳,当真有个半人半鬼的模样。
就连火焰正常燃烧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都好似变成了鬼怪出场的配乐。
鬼?
青瓷不禁想到,难道褶皱和阴影就是构成了鬼的部分吗?那么,随着时间流逝,等到黑暗降临,就不再是一半一半分了,而会是人被鬼完全吞没。
于是,她也叹息一声。
“小孩子家家,又想什么呢?”注意到她的目光,老鬼眉头一皱,不客气地称呼她:“小鬼,你这小鬼。”
青瓷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胡说八道。
她眨眨眼睛,道:“我懂的。老鬼是老了的鬼,小鬼的小时的鬼。那么,死鬼指的是死了的鬼吧?”
瞎调侃。
老人拿起他做工粗糙的笛子,想要敲青瓷的头。
手都举起来了,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下。
别误会。
眼前这小鬼那种呆脑瓜再被敲一下,倒是无所谓,反正已经不好使了,也不像缺这一击的样子。
他是舍不得自己的笛子。
她那么硬、那么拧的脑壳儿,啪嗒一下,敲下去,怕是会把笛子磕坏一块。那可会让老鬼心疼坏了。
“看在都是鬼的份上,我提点你两句。”
“不对。”
青瓷高举胳膊,在空中挥舞,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我是人,不是鬼。”
老鬼又哼哼两声,露出似嘲非嘲的笑容,问:“你长了这么双眼睛,还期待做他们眼中的人吗?”
他看着对方如同碧湖一般的眼睛。
“我的眼睛,确实和别人是不一样……”
青瓷往火里添了点柴,说:“比较漂亮,很好看。”她尽可能地展开双臂,两只手的距离表示“很”的程度。
老鬼嗤笑一声。
好看,顶什么用?没准更糟了。
“再说了,我是人是鬼,和他们怎么看我,没有关系。我不就是我吗?”
“天真的小鬼。”
“谢谢。”青瓷对他笑笑,“天真,我记得是一个好词。”
“好词个屁!”
老鬼啐了一口,激动地表示:“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词。”
“之前的那个词,什么来着?用心是吧。用心,一门心思用到了歪处,越用心越有害。哪来的一身清清白白的好词?我呸,老子就没有见过。”
“我活的四十多年来,从未见过。”
“一次也没有!”
或者说,词是好词,人不是好人。
于是,好词也不好了。
这世道、这人间!高声怒斥的激情褪去,他寂寥地想——
如鬼蜮。
青瓷没有说话。
但老鬼总觉得她在腹诽: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有些尴尬。
作为年长者,却表现得比小辈还坐不住,失态了。
他清了清喉咙,转回之前的话题:“听好了——这个世上,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四种人,分别是家人、熟人、陌生人和敌人。”
“家人,和血缘基本有关系,但关系其实并不绝对,更多指的是住一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狭小的区域,躲也躲不开。一起住的那个地方,自然就是家。好的家人,能让家成为遮风挡雨的温暖庇护;坏的家人,能让家成为刮风下雨的危险源泉。”
“这种人是最难处理的。要和谐,不能单方面妥协。取舍必须仔细衡量。真到了必须要断的时候,就要断得够绝,不能扭扭捏捏、藕断丝连。”
“打断骨头连着筋,呵呵,他们忘了,筋可比骨头容易啃、容易烧。”
“熟人,是认识的熟悉的人。你们有所交集,一般没像家人靠得那么近。”
“亲近对你怀着善意的,能够帮助你的熟人,远离带着恶意的。”
“陌生人,是你擦肩而过,记不住的人,远方的人,甚至是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人。这种人的数量是最多的,也是一定会存在的。”
“你可以忽视他们,也可以转化他们。”
“敌人,则是会攻击你压迫你,给你造成损失,甚至是伤亡的人。”
“对于敌人,你一定要重视,要反击,要趁早掐灭,不能忍让不能放任——那是没用的,只会让你自己受累。”
“不过,他们给予的威胁,也能促使你自己的进步就是了。”
老鬼往火里添了把柴。
他喃喃道:“说不上哪种人的存在是最重要的。”
可能,也都只是人生的过客,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