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沧浪之水4
孟初时这回是真的翻了个白眼，“谁与那种人相识。”
那种人？
这肯定是有过往的，极有可能是纠葛很深的过往，不方便随意打探。
不方便打探林逍就不打探了，没再问孟初时什么，对薛方道：“就要孟姑娘挑的这一把。”
“好。”
薛方把火铳装好，端在怀中，带着林逍和孟初时离开了神机营。
三人从卖力敲打的铁匠中穿过，一出门，迎面而来一阵寒风，与里面的火热形成了鲜明对冲。
林逍的身子承受不住，躬着身子，掩面急咳了几声。
“殿下。”孟初时急忙过来扶他，从袖口掏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倒出里面一粒丸药，送到林逍嘴边，“先把这药服下。”
林逍也没问她给的是什么药，反正不是祛毒的，就是治寒疾的，他现在一身的病，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要想活得舒坦些，哪哪都要治。
“喝口水。”孟初时把腰间的水囊取下来给他。
“有劳孟姑娘。”
待他喝完水，孟初时道：“先回府吧，不要误了服药的时辰，殿下要送火铳那人，明日我引你去见他。”
林逍正愁着要如何约谢凭见面，直接登门入府，只怕谢凭那性子，不愿意相见，方才听孟初时话语之间，与谢凭是相识的，林逍虽有心让她出面引荐，却又恐姑娘家为难，既然她主动提出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好，明日再说，先回府吧。”林逍道。
主仆二人正要走，这时忽然听到前方士兵一声高喝：“小鬼你故意的是不是！”
紧接着传来的是稚嫩的哭声。
怎么回事？林逍眯着眼朝前面细瞧，看见一个身着囚衣的男童，因提不动手中重物，摔倒在地上了。
那个孩子是……聿支王子？
他身上的麻布衣衫很单薄，跌在碎石上，登时将膝盖磕破了，手里提的是一只水桶，摔倒后桶里的水洒了一地，身后那士兵见他如此，不上前扶他，反而欲拿鞭子抽打他，林逍一惊，赶紧前去阻止。
“住手。”他走到那孩子身前，蹲下搀他，“没事吧？”
小孩腿上一片模糊血迹，衣衫不保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冻得发红，一看有人帮他，本来憋着的委屈一下子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那士兵自然是认得郢王殿下的，见他发了善心，捏着鞭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在薛参将过来了，对他使了个眼色，那士兵赶紧退下了。
林逍看着打翻的水桶，里面的水泼在地面上，很快凝成了薄冰，他对薛方道：“叫那些成年的俘虏做些活就是了，他年纪还这么小，不要这样对待他。”
他的语气很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不是菩萨，不至于悲悯众生，这些人身为战俘，被虏到敌国本就是来受罪了，贺玦没有把他们送去为奴为妓已经是仁慈了。
只不过，让他们受罪也要把握好分寸才是。
薛方为难解释：“是将军的意思，让这些罪俘喂养军中的马匹，所有人都要做，每日的活做不完不许休息。”
喂养马匹？
“他……”林逍不知说什么好了，早知那日就不该跟贺玦说自己在聿支做马奴的事。
他无奈对薛方道：“喂马可以，叫那些青壮的人去做，孩童和老人，差他们去做些轻松的，别叫这些人在大齐出了事。”
薛方犹豫道：“可是将军说，只要累不死就叫他们一直做，谁也不许心慈手软，谁敢暗中给他们放水，一律军法处置。”
林逍无奈更甚，“他都被关进刑部大牢了，如何处置你们。”
“殿下这不是在想法子捞将军出来吗……”
林逍道：“出来了也不怕，就说是郢王让的，他要处置就叫他来处置我。”
“这……好吧。”薛方能说什么，一个两个都比他品阶大，谁说话他敢不听。
喝了一声来人，薛方吩咐道：“让所有孩童和花甲以上的老人停下手里的活，现在回营，明日重新给他们分配，不必去马场了。”
“是！”
吩咐完，薛方眼巴巴看了看林逍，意思是询问：郢王殿下，可还满意？
林逍却没给他什么回应，只蹙眉看着那孩子腿上的伤，跟孟初时道：“到营中给他包扎一下吧。”
“是。”
林逍伸手要将那孩子抱起来，薛方一看，赶紧上前，把受伤的小孩接到自己怀中，“我来吧殿下，把你累坏了，等将军回来，我又要罪加一等。”
几人把小孩送回营中，放在了床上，那孩子性子很乖，也可能是被吓怕了，哭了两声之后就再也不敢哭了，红扑扑的小脸蛋鼓着，林逍没忍住捏了一把，问他：“叫什么？”
“回殿下，叫阿诺。”
林逍一怔，被他逗笑了，“谁教你叫我殿下的，你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吗？”
小孩茫然摇头。
自然是不知道的，聿支没有这种称谓，只是刚才听他们都这样叫，他也这样叫了。
“阿诺别怕。”林逍轻声对他说：“这位姐姐是神医，让她给你上药。”
“好。”
创药军营中还是不缺的，士兵快速取了药交给孟初时，孟初时坐在床边，仔细帮阿诺清理伤口，将药粉撒上去。
林逍踱着步子观量战俘住的营帐，环境虽简陋了些，倒也还算整洁，比他在聿支住的马棚好多了。
贺玦要替他出气，到底也还是善良。
阿诺很乖，处理伤口的时候咬牙忍着，一声也没出。
一刻左右，外头有人回来了。
士兵送回来了一个身穿囚衣的老者，林逍站在营帐门口，那老者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阵凉风，从他面前经过时，二人有瞬间的对视。
他脸上刺的图腾，林逍记得他。
“巫长爷爷！”阿诺见了亲人又开始红眼，正好药也上完了，他坐在床上张开手臂往那老者的怀里扑。
老者将他护在怀中，阿诺连忙对他道：“是殿下救了我！”
那老者回过头，定定看着林逍，眼神之中带着审视，并没有感谢的意思，盯了林逍半晌，什么也没说，把头转回去了。
阿诺叫他巫长。
巫长一职在聿支相当于礼部的祠祭司，负责天下阴阳卜筮之事。
有所不同的是，祠祭司讲究的是仪式，说到底是皇家的面子工程，而聿支的巫长不是平常人所能胜任，传言说，历任巫长皆是神明化身，能知未来，能改前尘，帮在世之人长生不老，帮已故之人起死回生，总之一句话，凡世人所求之事，无所不能。
对此，林逍持怀疑态度，没办法，他是齐人，信奉的是孔孟圣贤，不是天神。
林逍沉思的时候，孟初时收拾好药箱，走到身旁对他道：“包扎好了，走吧，殿下。”
林逍回过神，点点头，“嗯。”
几人出了营帐，薛方有些舍不得孟初时的意思，对她道：“孟姑娘好不容易来营中，不去见见孟太医吗？”
孟初时看了林逍一眼，她当然是想与父亲相见的，只是怕耽误了林逍服药的时辰。
“去吧。”林逍对她道：“不差这一时半刻。”
孟初时点头，“好，那殿下等我，我与父亲见一面就回来。”她看向薛方：“我父亲在何处，薛参将帮我引个路。”
“孟姑娘随我来。”
林逍站在营帐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沉的夕阳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病中容颜也格外绮丽。
片刻，他回身，重新进了营帐，看到阿诺躺在床上，已经被那位巫长哄睡了。
林逍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老人家，方才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那老者掀眼看了看林逍，是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奈何林逍站在那里不走，半晌，他才冷淡地开了口，说话时目光只看着床上的孩童，不看林逍，嘲讽一般的语气，只吐了四个字：“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