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露浓花瘦1
夜色寒凉，呼吸间生着白气，贺徵离开了见山阁，贺玦在庭中静静站了片刻，转身回到了房中。
见他进来，孟初时躬身询问：“将军今夜也守着殿下么？”
“嗯，我在这，你下去吧。”
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纵然将军习武出身，这样熬着身体也是受不住的，孟初时想劝他回去歇息，却知道劝说也没用，殿下不醒，他放心不下，于是什么也没说，道了声是，退下了。
贺玦跟昨晚一样，守在林逍床边，看着他睡颜，眉目轮廓与七年前离开时并无差别，只是历经苦难，消瘦了一些，而他性格却与从前大相庭径，与贺玦记忆中相比，收敛了太多。
只要还留在盛京，他往后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
“等你身子养好了，我立刻送你走。”他轻声跟林逍说话，不知为何有一丝冲动，想要摸一摸他苍白的脸颊。
手已经无意识地伸出去了，却又克制地收了回来，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昨夜林逍中毒昏迷时，趴在他怀里的样子，当时只顾着担心，没有想旁的，现在回忆起来，那样的接触，实在是，过于亲密了。
他们都是男子，没什么授受不亲之说，应当是，不需窘迫的。
贺玦这样开导自己，心中说着没什么，身子却还是站了起来，不再坐林逍的床，保持君子距离，从旁边拉过一把木椅坐下了。
烛光之下，林逍的脸颊慢慢恢复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了，贺玦在旁看着他，随着他状态恢复，忧虑的心绪也逐渐放松下来。
又熬了两个时辰，他倦意支撑不住，眼皮一沉，伏在床边睡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休憩状态下，以为自己还醒着，还在看着林逍，一直看到他清醒过来，笑着跟自己说话。
“林逍……”贺玦轻声呓语，出声之后，竟是自己将自己吵醒了。
他趴在床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天才感觉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正在轻轻抚摸他的脸。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林逍虚弱地睁着眼睛，正在看他。
“林逍。”他赶紧凑上前，“你醒了。”
林逍嗓子干得难受，嘴唇也起了一层皮，伸出舌尖舔了舔，贺玦便看出他这是渴了，急忙起身去给他倒水。
他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把茶盏喂到他嘴边，喝得时候不忘叮嘱他：“慢点。”
林逍很听话，两只手捧着茶盏，像只行动笨拙的小动物，一小口一小口喝，一杯喝完，嗓子好受多了。
贺玦把空盏放在床头桌案上，扶着他重新躺下，“感觉怎么样？”
林逍开口之前先对他扯出一个笑容，“感觉，应该死不了了。”
昏迷的时候他身体是有知觉的，很痛，痛得他难以忍受，但是他又动不了，那感觉就像，灵魂脱离了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消亡。
后来不知有人给他喝了什么，痛感渐渐消失，他逐渐恢复了意识，然后攒着力气，终于醒过来了。
醒来的第一刻心里是有怨气的，差点死了，谁都生气，但是看到身旁有人守着他，忽然又不生气了，只觉得有点委屈，再然后他摸了摸贺玦，那点委屈就也没了。
“我昏迷多久了？”
“两日。”
“两日。”林逍笑得很是温柔，死里逃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这么快就把我救回来了，那解药好找吗？”
“还好。”
林逍撑着床面坐起来，凝神细看贺玦，见他一脸憔悴，眼底都是红丝，便知他这两日恐怕一刻也没睡，方才应当是才眯了一会儿，就被自己给弄醒了。
贺玦怕他没力气撑着身子，虚虚抬着手臂，护在他身侧。
林逍见他这样紧张，安慰他道：“我又不是瓷器做的，在聿支七年都活下来了，还怕这一枚小小的毒镖不成，别担心，你霜序哥哥是龙子龙孙，命大着呢。”
贺玦轻舒了一口气，看他能与自己开玩笑，知道他是没事了。
“累坏了吧？”林逍看着他，目光有些心疼。
贺玦错开他双眼，低声道：“没有。”
林逍道：“把灯熄了吧，晃着眼睛，不好安睡。”
“嗯。”
贺玦起身走到桌案旁，打开灯罩，灭了里面的烛灯。
房中陷入了一片漆黑。
他站在黑暗之中，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了，林逍既醒来了，还需要人守着么？他在这里，会不会反而影响了他休息？
正思量着是不是要离开，床榻上的人开了口：“怎么了？过来啊。”
过去吗？不会打扰么？
贺玦也不知为何，听见林逍唤他，心中忽然紧张，步子迈得不是很果断，回到他床边，站在床侧，没往床上坐，也没往木椅上坐。
夜色中，他听见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林逍把身子往床的里侧挪了，给他让出了半张空床，对他道：“那木椅坐着太累了，你上来吧，跟我一起睡。”
贺玦身子僵了，林逍说完，他一动不动。
“怎么了？”林逍不解地询问他。
“我……”贺玦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用，你睡吧。”
林逍纤瘦的身子缩在被窝里，很小的一团，眼睛眨了一下，“怎么，两天没洗澡，怕我嫌弃你啊？”
贺玦第一反应是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袍，的确是两天没洗澡，但是还不至于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林逍笑了，“逗你呢，不臭，快上来，别再让我说话了，我现在没有力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林逍此刻的确虚弱，贺玦不敢折腾他，犹豫片刻，只得听他的话上了床。
是合衣而眠的，贺玦规规矩矩躺在床的外侧，将大半的床面和衾被都留给他。
林逍口中说着没有力气了，贺玦躺下之后，他却没有立刻入睡，与他一样的姿势平躺在床上，几声均匀的呼吸之后，难受似的咽了咽口水，吞咽的声音很明显，贺玦在旁边能清楚地听见。
“不舒服？”他侧过头，轻声询问林逍。
林逍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熄灯之前没觉得，这会儿贺玦躺下了，他才觉得难受，小声对他道：“嘴巴里面都是药味，好苦。”
这两天他未曾进食，一直在喝药。
贺玦嘴唇动了动，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安慰他，但是，要说什么？
林逍微微侧过头，语气中带着请求，还有一点不太明显的撒娇，“可以帮我拿一颗蜜饯来吗？在门口的架子上， 一小颗就好。”
那罐蜜饯是前些日子贺玦给他买的，收到的那天开始，林逍每晚喝完药都会含上一颗，这些日子下来，竟成了习惯了。
猫一样的声音落在贺玦耳畔，林逍这样跟他说话，他哪里说得出来一句不行。
他翻身下床，走到门口，抬手摸到了架子上的瓷罐。
打开盖子，他将修长的手指伸进去，里面还剩下小半罐，他捏了一块出来，将罐子重新封好，回到了床边。
双眼适应了黑暗，房中景象可以看得清了，他看到林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像个听话的小孩子，模样乖煞人了。
他心头不由一软，不舍得叫他等着，俯下身，将指尖夹着的一小块蜜饯送到他唇边。
林逍微微张开嘴，将那蜜饯含了进去，十分享受又十分珍惜，一点甜头都不愿浪费，连沾在贺玦指腹的甜霜也用唇舌裹进了嘴巴里。
他嘴巴很软，舌尖儿凉丝丝的，轻轻包裹着贺玦的手指尖，瞬间产生了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很难形容，贺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只短短一瞬的触碰，不知从哪里惹出的一股暖流，在贺玦身上快速流过，他只觉得身子又热又麻，指头上沾着林逍口中的津液，一点点濡湿，那只手不会动了。
林逍见他站在那里又不动了，以为他在等着自己还有什么吩咐，轻声对他道：“我不要别的了，你回来吧，睡觉了。”
这次贺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床，也不知道林逍是怎么把被子分给了他一半，又周到地替他盖好。
恢复理智的时候，林逍正侧着身子，面朝他的方向躺着，呼吸离他的耳朵很近，贺玦可以清晰地闻到他气息间飘过来的，蜜饯的清甜。
贺玦搭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卷曲了一下，呼吸不受控制地重了几分，他想跟林逍说，别挨得这么近，有些不自在。
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林逍并没有意识到两个人这样躺在一处有什么不妥，吞咽着口中的甜液，柔声跟贺玦说话。
“谢谢你啊。”
“谢，什么？”
“又救了我一次啊。”林逍道：“这是你第几次救我了？”他自顾自算着，“聿支城门上一次，回朝途中遭遇刺客一次，这次中毒又一次，三次了。”林逍轻声一笑，“我若是个姑娘，大恩如此，这时候都该以身相许了。”
他是开玩笑的，却又把贺玦听傻了，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满脑子都是林逍口中的香甜味道。
“谢谢你。”林逍又说了一次。
“不必，我……是大齐将军，救你是应……”
一句场面话说得结结巴巴。
不等他说完，林逍是真的困了，迷迷糊糊摸到了他的手，一把握住，将他没说完的话挡了回去。
若有似无的声音，飘到人心尖上，搔得人发痒，林逍入睡前说的最后一句是叫他的名字：“云珵，贺云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