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宫廷宴饮3
林逍是美人,不过与从前,他未经那七年质子之苦时相比,还是逊色了几分。
曾经一提到郢王殿下,风姿绰约,颖悟绝伦,朝中上下无人不想往称赞。
如今再归朝,他拖着病恹恹一副身躯,手中再无半分实权,官员们生怕与他走近了给自己惹什么话柄,恨不得避之千里。
宴席间,林逍独自往角落一坐,竟是来敬一杯酒的人都没有。
不过这样最好,他今日就是来凑数的,本也不想徒增麻烦。
来之前孟初时叮嘱过他,病体未愈,每日还要服药,最好不要饮酒,于是他慢饮着一杯清茶,不与人说话时,暗暗观察着大殿上的情况。
整个宫中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舞乐不停,洛图拉着贺玦喝得尽兴,张阁老一干人虽心中有情绪,却不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出来生乱。
喝到后来,不知洛图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的,提着酒杯走到大殿中央,借着酒兴,大肆颂赞起贺玦的功绩。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大齐能有今日,靠的全是贺将军。
林洹坐在龙椅上听着,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洛图说的没错,没有贺将军,朔北的战乱的确不知何年何日能够平息。
张攸在旁却听出了其他的意思,洛图说这些,无非是想怂恿皇上授予贺玦更多权力,除了行军作战,朝堂上的事务也要问询他的意见。
而他之所以这样说,归根到底,为的还是两国通商的事情。
张攸板着脸,瞧着洛图借酒撒泼的模样,只觉这人如意算盘打得真是深,齐朝纵然痛恨聿支,可举兵进攻唯一的目的,是想要收回本属大齐的领土,从未想过要侵占他国土地。
而洛图,他想要吞并聿支的心,路人皆知,通商之后,乌奚背靠着大齐,必将迅速发展经济和兵力,一旦他真将聿支吞并,两国势力合二为一,到时候,北境之地,便再也无人可以与乌奚抗衡,他若是对齐朝动了心思,那大齐,将毫无还手之力。
养虎为患,此事绝不可行。
张攸满脸戒备地听着洛图说酒话,压着想要起身与之辩驳一番的冲动,今日庆功宴,是齐朝举国欢庆的大事,方才与洛图一番不愉快的对话,已经让场下众人暗自揩汗,实在不宜再起争执,不然,打的是大齐的脸面。
而张攸不说话,席间却有其他人听不下去了,就在洛图夸赞贺玦是“千古一将,世间仅有”的时候,忽然听得座下一声响,有人拍案而起,喊了一声:“放屁!”
这一声喊得震天动地,毫无规矩,众人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个身着赤焰铠甲的女将军。
林逍茶盏定在唇边,淡淡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片刻判断出她身份。
洛图被她震天的一句粗口惊得失了言,定睛一瞧,铠甲之下竟是个周正的美人,不禁来了兴致,抱拳询问:“这位姑娘是?”
那女子睨着洛图,自报家门:“岭南,段松月。”
岭南王段潇珩之女。
段家是太后的远亲,按照辈分来算,林逍要唤她一声表妹,只是这一房亲缘实在疏远,林逍与这个表妹,还未曾见过面。
今日一见,她果然与传闻中无异,乖张纨绔,没有规矩。
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天生带着媚气,若是好好教养,该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胚子,可惜姑娘不爱红妆爱戎装,争强好斗,嗜血成性,平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男人唯我独尊的嘴脸。
她方才听洛图夸贺玦半天,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叫大齐名将唯有贺玦一人,什么叫没有贺将军就没有齐朝太平江山,这北境蛮夷目光实在太浅,只知大齐有朔北,不知大齐有岭南。
将她段家军置于何处?
“段松月。”洛图重复着她的名讳,摸着下巴,慢悠悠道:“原来是小岭南王,失敬,失敬。”
段松月白了他一眼,“哟,认识我?”
“自然。”洛图一副恭敬态度,“段将军驻守大齐南境,抵挡东桑海寇多年,响亮名号,天下谁人不知。”
当然了,名震天下的是她的父亲老段将军,她这个小段将军,之所以比她父亲还出名,是因为她一手把她父亲平定的岭南搅得一团乱。
段松月杏眼一挑,“乌奚王对我朝真是关心,对我朝中之事了如指掌,岭南距乌奚山高水远,你竟然还知道有东桑海寇来犯。”
“过奖了,乌奚与齐朝结盟多年,贺将军又是小王挚友,对齐朝的事,自然是有耳闻的。”
“哦?”段松月负手上前,桀骜目光瞟了贺玦一眼,“挚友,啧,这般友情可真是令人艳羡,要知道,我们贺将军一向独断专行,连兵部的调令都懒得听,竟然会跟你一个外族人讲齐朝的事情?”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开始捏汗,这不明摆着说贺将军有外心吗?
洛图没想往这个事态上引,贺玦在齐朝遭受非议,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他笑着对段松月道:“恕小王愚笨,不能理解段将军话中之意,乌奚与齐朝两国交好,小王关心朋友,这不是应该的吗?”
段松月一副懒散之态,“我没有什么话中之意,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乌奚王何必过分解读。”
洛图假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段松月目光瞟过他,“今日这酒,既是给贺将军庆功,我就不奉陪了,诸位慢慢喝。”
说罢,她竟是连高座上的林洹都不理,披风一扬,甩头就走了。
“哎……”
洛图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方才那张攸,他从前打过交道,知道那老头不是东西。
可这个段松月,他从未得罪过,为何忽然出来针对他?
转念一想,反应过来了,是他夸贺玦夸得太猛,同为将帅,段松月觉得失面子了,可这时,他再想着也赞扬她几句,却见那飒爽身影已然走远了。
再看小皇帝,一副天真痴傻的模样,看着比他这个外族人还要茫然,想来是与他说再多也是没用,算了,不费口舌,先喝酒,通商的事,慢慢转圜。
他坐回贺玦身边,低声对贺玦道:“贺兄,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贺玦给他倒了一杯酒,没作多言。
段松月这突然间的脾气,冲的不是洛图,也不是贺玦,她心中有气,冲的是朝廷。
御花园中,那赤焰身影匆匆而行,本就不耐烦的心绪,在身后脚步紧紧相随时,彻底没了耐心。
段松月停下脚步,回过头,压着火气问身后跟着的人:“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是贺徵。
一如平日里的模样,贺徵面目温润,对段松月道:“难得与段将军见上一面,有些话还是想与你说明,免得将军对我、对贺家,或者对朝廷,有误会。”
段松月一笑,看着贺徵这副虚伪君子的嘴脸,故作不解道:“贺大人要说什么?”
贺徵不与她绕弯子,直言道:“段将军,可是因为军饷之事,心有不满?”
段松月笑容凝在嘴角,不善的目光盯着贺徵,不置可否。
贺徵道:“还请将军体谅,眼下国库入不敷出,朝廷之中还有许多亏空填补不上,实在是无力支付岭南索要的军饷。”
段松月懒懒地垂着眼,“哦。”
贺徵继续道:“我知道将军一直以来对我有些偏见,认为我掌管着大齐财政支出,故意缩减岭南的军需请款。”
“哎,我没这么说过。”
“不论将军心中是如何想的,该说的话我要说清楚,我身为户部尚书,从未有意克扣过岭南的军饷,不信你可以随我去衙门翻翻公账,这些年,拨给岭南的银子,是远远超过朔北的。”
“所以呢?”段松月挑衅口吻:“贺大人想表达什么?我段家军不如你贺家军,白白挥霍朝廷那么多银两,却还是平定不了东桑,实属无能?”
“贺某没有这个意思。”贺徵缓了口气,神色更添严谨,“只是想提醒段将军,军饷拨给兵部之后,户部便无权过问了,钱粮是如何运送的、中间经由几道周转、流散了多少、最终到将军手中的是多少、负责造战船的船商是谁雇佣的、报的是多少银两、实际耗费又是多少,这些,将军都需要跟兵部的胡大人去核实。”
贺徵的话说得够直白,该拨的款户部一分不差,支撑岭南军需绝对是绰绰有余的,可段松月的银子一直不够用,要么是她自己挥霍无度,要么就是兵部贪了。
段松月活动了一下脖子,贺徵算账算得她头疼,她听明白了,贺徵这次是故意不给批款的,他觉得兵部从前贪的太多了,是时候往出吐一吐了。
“朝廷的烂账,别来我这里升堂。”段松月鄙夷地看着贺徵,“户部也好,兵部也好,你们这些人,谁也别装什么清官,一个个在意的不过是自己脑袋上的那顶乌纱帽,边境如何动乱,只要威胁不到你们头上,你们谁会管?”
“段将军,你这话有失偏颇。”
段松月手一抬,懒得听他说太多,“好,暂且算你贺家与旁人不同,还有一份风骨,毕竟贺玦平定了朔北,我不否他战功。”
她站在贺徵面前,一副不屑的模样,对他道:“你们这些人,爱怎么斗怎么斗,我没兴趣参与,把我当藤球踢来踢去,大可不必,不就是银子么,不求你们,姑奶奶有的是法子。”
说完,她再不理贺徵,大步离去。
贺徵看着她背影,幽深的眸子隐在夜色中,沉思良久。
酒宴还在继续,小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众人的兴致,官员们酒过三巡,沉浸在大败聿支的喜悦之中,忘乎所以。
只是,关于贺玦的功勋、关于林逍的忍辱,他们只字不提,仿佛这场胜利,是他们坐镇皇城脚下,轻轻松松用口舌赢得的。
贺玦不在意有没有人歌颂他的功名。
林逍更不在意。
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众人的言行,原本淡然的目色,却随着酒宴的进行,渐渐添了凝重。
不知是不是自己关心则乱,他觉得龙椅之上的林洹看起来十分焦躁不安。
想来也是,放眼望去,在座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有一个是洹儿可以掌控的?
现在能看到的,还只是在明处争权夺利的,有多少伏在暗处包藏祸心的,他又该如何防范?
正忧思着,倒酒的太监无声走到了林逍跟前,轻声唤了一句“郢王殿下”,而后跪下来给林逍斟酒。
酒水叮咚入盏,那太监用蚊蝇般的声量对林逍道:“殿下,皇上在梅园中等你。”
旁边的人不住喧闹,除了林逍,无人注意到这太监说了话。
说完,酒也斟满了,太监起身走到下一方酒桌,去给其他人斟酒了。
林逍再抬头,看见高座之上,周怀让护着林洹,悄无声息地离了场。
林逍低头缓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他,默默起身,去寻梅园的方向。
盛京的皇宫是重新修建的,与从前蔺安的皇城有所不同,林逍对这里的构造不熟悉,远离了宴席后,夜色之中,不知该往哪一条路走。
“郢王殿下。”
这声音在暗处听着有些阴森,不是林逍熟识的人,但他听到后立刻辨认出了是谁。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之人一身大红蟒袍,果然是周怀让。
“周公公。”林逍平静唤他。
不等林逍询问,周怀让主动对他道:“殿下随我来。”说完他迈开步子,给林逍带路。
林逍没有犹豫,不远不近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二人顺着石径穿过花园,走了很远,直到再看不见宴席间的灯盏,也听不见鼓乐钟鸣,终于到了梅园。
是一处修建在皇城西侧的别院,林逍一看便认出来了,这是照着蔺安皇城的梅园修建的。
母后喜欢赏梅,父皇曾从宫外招募匠人,专门为她修建梅园,如今洹儿又修了座一模一样的,大抵是为了孝敬母后。
只可惜,父皇走后,母后心灰意冷,遁入了空门,再无心赏梅了。
片刻酸楚拂过林逍心头,他随周怀让一同停下脚步,周怀让转回身,对他道:“皇上在里面等着,宴席还没散,还请殿下不要与皇上交谈太久。”
林逍不将对他的防备表现在明面上,点头道:“有劳公公。”
皇帝想见亲兄一面,竟要偷偷摸摸,靠着太监打掩护,这事传出去,百姓恐怕都会觉得是笑话。
今日赴宴,林逍身上的衣衫比平日穿得繁复些,他提着厚重衣摆踏上白玉台阶,走到惊梅殿的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那门板高而厚重,林逍用得力气不大,一下只推开了一条缝隙。
月光顺着门缝落进去,一条银带铺在了佛像上。
林逍又推了一下,门开了,他跨着门槛进去,眼前巨大的金身佛像在夜色中有些凶煞,若是心怀不轨之人,怕是会被这强烈的压迫感给震慑了。
的确是为了孝顺母后,连礼佛的佛堂都修缮好了。
“皇兄……?”
空旷的大殿内,一个无邪的声音回荡,林洹从佛像后走出来,谨慎地瞧了一眼,确定是林逍来了,绷紧的身子才肯放松。
“皇兄!”
心中不知积攒了多少委屈,林洹见了林逍再也绷不住了,直接扑到了他的怀中,开口便是颤颤巍巍的一句:“皇兄,有人要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