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风玉露4
贺玦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张攸这次虽没能动得了他的兵权,要倒贺家的心,却比之前更坚定了。
他与贺广邕斗法几十年,如今贺家大势已去,只剩一口残喘的气息,他不可能容许他那两个孩儿帮他把这口气提回来。
贺玦他暂时动不了,但是贺徵那处,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张攸府中,张攸、兵部尚书胡万青、刑部尚书黄之时、还有一众内阁学士齐聚,唯独贺广邕不在当中。
今日不是正式的内阁会议,是他们几人的私下会见。
胡万青手中拿的是岭南的上疏,那是小岭南王段松月递上来的,这个月已经是第三道了,里面催的是岭南的军饷。
“阁老。”胡万青虽近半百,却是身姿如松,一身的浩然正气,他这人,若不是太过愚忠,大抵也能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此时他严肃面容上满是担忧,对张攸道:“东桑海寇近来频频进犯,岭南的军饷怕是不能再拖了。”
张攸眼含深意,问他:“户部是如何说的?”
胡万青摇摇头,道:“眼下户部的大事是配合礼部筹备庆功宴,这笔银子也是从其他地方抽调的,没有钱再拨给兵部了。”
“有钱办宫宴,没钱打仗。”张攸一声冷笑,“贺徵倒是好意思说这理由,从前他弟弟在朔北征战时,怎么从来没亏过军饷?轮到了岭南就没钱,军国大事,他也敢掺杂私心?这个户部尚书,我容他坐这么多年,他是坐得太舒服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是个四十不到的男子,体态还算挺拔,面相看着是个有城府的,正是刑部尚书黄之时。
张攸眼神递过来,黄之时立马意会,将手中卷宗递给张攸:“阁老过目,这是工部尚书曹濯这些年过手的工程,远的有汴阳堤坝、蔺京运河,近的有太液池园林,都是工部负责实施,司礼监负责监工的,几乎每一笔工程款都有问题,被贪墨的,起码占七成。”
“七成。”这个数字一说出来,张攸的牙根咬紧了。
少贪几成就算了,这些人竟如此猖狂。
知道张攸要对付的是贺家,黄之时谨慎对他道:“不过,目前的证据,只能证明工部账目造假,至于户部,每一笔工程款都是按旨拨的,并没有查出问题。”
张攸沉着脸,“工部的账目最终都要入户部的,这么多钱银流向不明,户部不可能不知情,况且那曹濯的妹妹曹绾是贺徵的夫人,曹贺两家关系匪浅,说暗中没有猫腻,不可能。”
黄之时想了想,斟酌道:“可即便账目查出问题,那些赃银最终却并没有流向曹濯和贺徵,而是全数进了司礼监的口袋,不好说他们一定贪了。”
张攸道:“赃银自然只能进司礼监的账,周怀让欺皇上无知,拿他当傀儡,暗中揽权,他们觉得没人动得了司礼监,所以躲在司礼监的盾牌之下,放心大胆地贪。”
黄之时点点头,“那现在如何?工部的罪证要挑明了查么?”
“还不是时候。”张攸道:“贺徵在账面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审了曹濯也不会把他供出来的,只会推司礼监出来。”
胡万青在旁边听得发怒,不忿道:“我看那周怀让才是朝廷最大的祸害,应当先将他连根铲除。”
张攸看了他一眼,没接话,黄之时心思深些,对胡万青解释:“他根基太深,各地那么多工程和机构由司礼监监管着,若是查他,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到时候朝中震荡,恐难控制局面。”
“那也不能就这么容着他危害朝纲!”
“胡大人。”黄之时有些无奈,不知他这个脑子,张阁老为何要提拔他上台,对他道:“倒了一个周怀让,还会有另一个周怀让起来,归根到底,司礼监是自太皇帝便种下的祸根,那么多掌印太监,你见过哪个是干净的?除非将这数万宦官的机构连根拔了,否则阉党之害,清肃不尽的,可谁有权力把司礼监连根拔了?是你还是我?不若你去与皇上启奏,听听皇上怎么说?”
张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给司礼监放权,原本就是为君者有意让宦官制衡朝臣,大臣们斗不出胜负,皇上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张攸对黄之时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证据留好,继续查,往户部查,不要动司礼监。”
“是。”
胡万青被黄之时怼得不说话了,他是武将出身,朝堂之争本就不是他的擅长,他心中惦记的是边境战乱,见张攸不说话了,他又提醒张攸道:“岭南的军饷,还需阁老再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是兵部尚书,这种事情也要推给我?”
胡万青宽厚的脊背朝张攸一弯,是一副请罪的模样,“东桑海寇猖狂,岭南百姓民不聊生,眼下御敌的战船只造完一半,军饷不拨,后面的工程难以推进,耽搁了时间,恐敌人破城,重现七年前的朔北之乱啊。”
说到这个,张攸压不住怒气了,“当年聿支有多少兵马?东桑岛国才区区几个人?这些年拨给岭南的军饷不比朔北少,战船造了一批又一批,怎么就平不了海上的战乱?”
胡万青眉头深皱,不跟张攸顶嘴,低顺道:“阁老,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还是请阁老想想办法,先解决军饷的问题。”
又绕回来了,张攸已经没有耐心一点点引导他了,厉声道:“朝廷没有银子,就想办法去地方找!当初拨下去的军饷,各地是怎么一层一层贪的,就让他们怎么一口一口吐出来,岭南的大小官员,谁口袋里有钱,你若实在不知道,就叫小岭南王给你列个清单,在朝为官这么久了,别一缺钱了就知道管朝廷要!”
说完,张攸拂袖走了。
黄之时同情地看了看胡万青,想的是挨了骂也是活该,张阁老看中他耿直忠心,一路提携他,若是平常也就算了,最近董汝刚出了事,阁老被贺家和司礼监联手压制着,正是需要帮手替他解决问题的时候,胡万青这么大把年纪,还像个愣头青一般,问些个愚蠢的问题,阁老不骂他骂谁。
黄之时摇摇头,也走了。
胡万青最后一个出门,夜色之中,脚步极其沉重。
从地方上找钱,他当然考虑过这条路,只是张阁老不知,岭南那地方,早已没有贪得了油水的官员,不止官员,商贾也算上,能剥皮的早就被那段松月剥了一遍,如今就差没去百姓家中霸占粮田了。
胡万青也想不通,那段松月带的岭南军怎么像个销金窟一般,大笔大笔地花银钱,可东桑海寇却剿了数年也没剿完。
这么耗下去,就算东桑人不攻进来,只怕大齐的百姓受不了压迫,也要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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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背后盘算着贺家,以为贺广邕听不到风声,内阁的会议不在宫里开,贺广邕是孤立无援,却也不至于耳聋眼瞎,什么也不知道。
入夜,贺府,贺广邕将贺徵叫到房中。
“刑部在暗中调查曹濯。”他披着衣衫坐在灯下,对贺徵道。
“我听说了。”贺徵温润的眉眼被昏暗烛灯映着,比平时看上去凝重许多,“他们这是冲我来的。”
张攸想要扳倒贺家,无非是从他们父子三人身上下手,贺广邕不必说了,这些年以自断羽翼的方式自证清廉,而贺玦兵权的事有了转圜,他们掰不动他这根硬骨头,只能从贺徵下手。
“难为他们隐忍这么多年。”贺徵笑得有些凄苦。
刑部不是最近才开始有动作的,之前按兵不动,给贺家留一口气息,是顾虑着朔北战乱还需贺家军平定,如今聿支已败,他们便再无忌惮,非要把贺家彻底扳倒才算完。
贺广邕道:“刑部一旦出手,曹濯恐难全身而退。”
贺徵道:“工部跟司礼监交集太深,曹大人即便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是无奈之举。”
贺广邕沉着浑浊双眼,道:“曹濯当年是我亲自提拔上来的,我自然了解他的秉性,这么多年工部幸亏有他把控着,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已与司礼监同流合污,吃空大齐的江山了。”
贺徵与曹濯是多年好友,中间又有曹绾这层关系,心中难免怜惜曹濯处境,“曹大人不容易。”
贺广邕道:“再不容易,他也是犯错了,若追查起来,假账是他做的,那么多赃银从他这里流出去,他即便没贪也说不清了。”
贺徵低着头,眉头皱得极深,“我或许勉强能自保,恐难保住曹大人。”
“不必急于下结论。”贺广邕道:“此事牵涉众多,张攸要动手,难免会牵扯到司礼监,到时候,未必需要你出手,司礼监会保曹濯也不一定。”
贺徵无奈摇头,“周怀让从来没将曹濯放在眼里。”
“周怀让也从没把贺家放在眼里。”贺广邕眯着沧桑双眼看贺徵。
贺徵不解:“父亲的意思是……”
贺广邕站起身,回榻的步子迈得很疲惫,老态的哑音慢悠悠道:“非常之时,不妨大胆一些,敬安,胆魄上,你不如云珵。”
放不放在眼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用这把刀。
贺玦敢用,所以董汝死了,血流遍地吓住了有恃无恐之辈,再无人敢质疑他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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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盛京,空荡街道。
这是贺云珵奉旨巡城的第一个夜晚,暗处波诡云谲,危机四伏,吹着他还未听见的风声,他扬鞭策马,全速往府中赶。
昨晚从林逍院落离开的时候,他跟林逍说他子时会归,时间估算得不早不晚,从营中回来,还剩一刻过子时。
府中四下静谧,院中悬着几只幽暗的灯盏,隐约照着石径。
贺玦刚进府门时脚步是匆忙的,顺着院子往里走,越走脚下落得越轻,仿佛隔着院墙也怕打扰了谁休息。
见山阁尤其安静,下人都回厢房歇息了,林逍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应当也是睡下了。
贺玦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不疾不徐地朝林逍的门口走过去,劳神一整日,此刻却不见他脸上有疲惫,他眼底柔和,像沉着一潭清幽的水。
他一手持刀,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掌心托着一盏小巧的青釉瓷罐,瓷罐上有盖子盖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走到林逍门前,他没有叫门,把步子停下了,俯身将那瓷罐轻轻放在了地上,瓷身泛着月色,他静静瞧了片刻,嘴角不明显地朝上动了动。
下一瞬,未等起身,忽然身后来了人。
“哪儿来的小贼,三更半夜擅闯郢王庭院?”
贺玦一惊,起身回头,看见院子中央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郢王本尊。
“你……”贺玦语塞,朝身后的空屋子看了一眼,转回来再看林逍,“你没休息?”
林逍被他吓到的样子逗得想笑,很明显是的,他没休息。
他朝贺玦走过来,边走边伸着脖子往他身后的地上瞧,光线太暗了,他看不大清楚,走到跟前才瞧见,门口放的是一个圆滚滚的瓷罐。
“什么东西。”林逍两只手抱着膝盖,直接在贺玦脚边蹲下了身,嘴里念叨着:“神神秘秘,弄得怪吓人。”
打开盖子看见里面的东西,林逍怔了一瞬,与此同时,贺玦不知自己为何紧张,心脏竟砰砰跳了起来。
他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东西放在这,似乎……的确……有些奇怪。
不是非要偷偷摸摸地给,他只是,以为林逍已经睡了。
林逍高挑的身量,蹲在地上成了小小一团,盯着那瓷罐里的东西看了好半天,一边看一边又嘟囔起来:“我还活着呢,大半夜的,你这是要给我上供吗?”
在胡说八道什么。
未等贺玦反驳,林逍将手伸进了瓷罐里,捏了一小块东西出来,放进嘴巴咂了一下,而后仰起头,弯着眼睛对他笑。
“好甜。”
贺玦给他买了一罐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