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长安棋局5
要事便是,乌奚王派使臣给朝廷送了信,围剿聿支一战,乌奚瞻仰了大齐国威,对大齐天朝万分敬佩,想要与齐朝建立更亲密的盟友关系,并愿意对天子称臣,特别准备了丰厚的岁贡,由乌奚王亲自送往盛京进奉。
这是齐朝被聿支欺压百年之后,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自然要举国欢庆。
林洹坐在龙椅上,周怀让站在他身前宣读圣旨,乌奚王到了之后,会在宫中设宴庆贺,此为大齐和乌奚两国的庆功宴,要昭告天下,大办特办,各地凡四品以上官员,皆要赴盛京参宴,不得有误。
由这件事,便引出遣军一事的结果了,最开始与乌奚王建交的是贺玦,若不是他主动与乌奚结盟,讨伐聿支,便没有今日乌奚称臣的局面,所以庆功宴上,昭武将军贺玦是头等功臣,这个时候不能缴他兵权,前些日子参劾他的那些折子,自然也要驳回。
至于他手下的大军,等乌奚王来了之后,还要以此展示齐朝天威,所以遣军一事,也要暂时搁置,一切,等乌奚王进奉结束后再议。
周怀让命姚莫辞全权负责宫宴事宜,一切流程以最高规格来置办,这是大齐朝的百年大事,不可怠慢。
众官员跪地领旨,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姚莫辞又是那副喝醺了的样子,办宴自然不是问题,只要银子够,别说庆功宴,就是天上的蟠桃会他也能置办,就看户部能拿出多少钱。
贺徵在一旁默默擦汗,盘算着国库里的银子,这一场宴会下来,只怕百姓又要被剥一层皮了,不过,好在遣军的事算是以此转圜了,张阁老再多不甘,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再生事端。
贺玦站在百官中,静静听着周怀让宣读旨意,面色始终没有波澜,他上一步棋,挑起了司礼监和张攸一党的嫌隙,但正如林逍所说,周怀让这人阴晴不定,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他杀了董汝,也未必不是在给贺玦警告,所以往后,还是要慎重小心。
而死了门生,张阁老心中自是芥蒂极深,参劾不了贺玦,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张攸质问贺玦,可还记得献俘大典上,被贺家极力保下的聿支战俘么?
当时以追查刺客为名,不让朝廷杀他们,可是眼下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查出什么结果了么?
这些日子,贺玦与兵部耗着,刺客追查一事只能交给薛方去办,他比张攸更急于知道结果。
“张阁老。”贺玦只一句话回应他:“还望朝中同僚,勿要再起事端,否则聿支残兵出了什么乱子,谁也负不起责任。”
-
下朝后,贺玦直接奔了军营。
营中将士数日没见将军,都提着一颗心,兵部那道劳什子遣军令他们都听到了风声,生怕上头一句金口玉言,自己驰骋沙场这么多年,都要回去种地了,今日看到贺玦出现,将士们总算安了心。
贺玦召薛方入帐中,对他交代:“乌奚王要来齐进奉岁贡,皇上下令大办庆功宴,各地四品以上官员都会来京,大批人员涌入都城,明日起,城中要加大巡防,不可出半分差池。”
薛方有些吃惊:“乌奚王要来进奉?”
他在贺玦身旁做参将已有几载,两军联盟,他与乌奚人的接触自然也不少,那乌奚王性情几何他是有些了解的,此人虽表面对齐朝谦恭,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利己之人,若不是与聿支有旧怨,断不会与齐朝联手,如今战事结束,乌奚世仇已报,为何要主动降低身份来觐见大齐的皇上。
“他为何要这样做?”
“自是有利要图。”贺玦道。
多半,是来谈边境通商的事宜,虽不像聿支那般匮缺资源,与大齐相比,乌奚也并非优渥之地,这么多年,乌奚想要与齐朝通商的心思,比聿支还要强烈,只是他们没有聿支人那般鲁莽,一直耐心等待时机。
贺玦当初与乌奚王谈判的时候,曾与他松动过口风,说战事结束后,会禀明天子,促成两国通商之事。
不过大齐朝廷的作风贺玦了解,若非尊大,瞧不上蛮夷部族,也不会与聿支积怨,酿成灾祸。如今,虽天下形势已变幻几重,他却也不敢保证,齐朝生在根骨里的自傲是否有所改变,所以他没有将承诺说死,给朝廷留了推诿的余地。
不过,有余地,那乌奚王便不会轻易放弃,这也是贺玦想要拉拢司礼监的缘由,若开放通商,边境外贸必是由司礼监的人来把持,这其中含着多少油水自不必说,可周怀让不缺钱,用银钱拉拢未必行得通,还会给张阁老留下把柄,所以,只有挑起司礼监和张阁老一党的对立,张党反对的事,司礼监才会去推行。
不与薛方解释这么多,贺玦道:“不必多问,你去调派人手吧。”
“是,将军。”
一件事交代完,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问:“刺客的事有结果了么?”
薛方:“回将军,营中将士已全部排查完了,并未发现有奸细。”
贺玦沉着面色不说话。
薛方观察着贺玦神情,谨慎道:“属下排查得很仔细,绝对不会有差池,我营中士兵每一个都师出有名,不可能有身份不明的人混迹进来,那刺客应是孤身来的,只是战败泄愤,没有同党,也并非什么阴谋之举。”
贺玦手中捏着刺客身上掉落的金叶,沉思着,仍旧不语。
薛方见他过于担忧,试探道:“是不是郢王殿下险些遇险,把将军吓到?”
这话问完,贺玦回了神,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
分明他担心的是皇上,是朝廷,是齐朝百姓的安宁。
“将军不必这般忧心,如今郢王殿下人在贺府,有将军保护着,就算聿支真有阴谋也伤不到他头上,我们这么多将士驻守皇城,只需见机行事,那些残兵败将出不了乱子。”
眼下只能如此,贺玦道:“不可懈怠,务必小心。”
“属下明白。”
都交代完,薛方没有退下。
贺玦问他:“还有其他事么?”
薛方神情比方才轻松了几分,将挂在腰后的东西取下来,双手呈到贺玦面前,“将军上次交待的软剑打好了,看看,可还合眼?”
他掌间托着一条三寸宽的皮质鞶带,淡棕色,两端垂着细绳,那是男子束于腰间的装饰,薛方拿的这一条不同寻常,那鞶带中间有缝隙,一把软剑藏于其中,是防身的好兵器。
贺玦目色一烁,接到手中,抽出其中软剑来瞧,剑身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挥动起来十分轻盈顺手。
薛方瞧他满意,对他道:“将军画那草图,我与神机营的师傅讲了许久才讲通,师傅说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兵器,剑身过于轻盈,还要伪装成鞶带系在身上,不像是给习武之人用的,我叫他别乱打听,这是我们将军要送人的,你猜那师傅怎么说?他说这鞶带的尺寸,得是什么样的杨柳细腰能系得上,还以为将军要送给哪家姑娘做定情信物……”
薛方觉得好笑才与贺玦讲这些,讲着讲着注意到贺玦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并不同他一样觉得好笑,赶紧收敛了表情,解释道:“啊,是那个铸剑的老头说的,属下可没说郢王殿下的腰像姑娘……”
他这么一解释,贺玦眉头皱得更深了。
薛方赶紧认错:“属下多嘴,将军莫怪。”
“还有事?”
“没有了没有了,属下告退。”
薛方退出贺玦营帐,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凡与郢王相关的事,将军总是一副严肃模样,从前郢王在聿支做质子,性命攸关,紧张便也就紧张了,如今人都救回来了,怎么还是一提到就这副表情。
薛方一次就长记性,知道了,下回万万不能再拿郢王开玩笑了。
贺玦将要交代的交代完,没在营中多留,策马回了府中。
傍晚时分进院,家仆瞧见他回来了,一脸吃惊,赶紧上前替他牵马,连声询问:“将军怎么回来了?”
不怨他大惊小怪,从前的贺玦,除非身受重伤下不来床榻,才会回到府中调养几日,其余时候,要么是在朔北作战,要么就是在营中练兵,几乎从不住在府中,阁老和部堂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他往院子里走,身后的丫头仆人忍不住小声议论。
“将军今日不是回营了么?”
“是啊,伤也养好了,怎么白天才回营晚上又回来了?”
“战事结束了,将军得闲了自然就有空回府了,你们大惊小怪什么。”
“说的也是,不打仗了哪还需要整日练兵。”
“不打仗好啊,咱们将军啊,十五岁从军,十七岁带兵出征,大好的时光全都给了沙场,如今边境平定了,郢王殿下也救回来了,是该得闲几日了。”
“算起来,咱们将军今年二十有二了吧,往后不去朔北了,是不是该说一门好婚事了?”
“你别说,昨日我在部堂大人院中洒扫,倒是听大夫人念叨了,说已经开始给将军物色盛京城的达官小姐了。”
说到这,一个妙龄小丫头抱着扫帚痴目望天,“哎,得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小姐能配给我们将军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婶子道:“肯定不是你这样的,别发痴了,赶紧干活去吧。”
那小丫头一撇嘴:“哼,谁发痴了,将军愿意我还不答应呢,我又不喜欢舞刀弄枪的。”
“哟呵,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温文尔雅的。”那小丫头说话往见山阁的方向看过去。
旁边人立刻会意:“你喜欢郢王殿下啊?”
“嘘——”小丫头红着脸不许旁边人说,惹得旁人发笑,忍不住调侃她:“那你趁着郢王还在咱们府上,赶紧施展一下美人计,我瞧着殿下是个心软的,你这个小模样也说得过去,说不定往后有机会,给殿下做个暖床的丫头。”
“胡说什么,我对殿下的仰慕是很纯洁的,你们这些人好不正经!”
她一激动,这句话声量有些高了,不知将军是不是听见了,明明都已经走过去了,脚步忽然停下了。
吓得身后几个人赶紧闭上了嘴。
贺玦站定在庭院中央,缓缓回过身,下人们怯懦地盯着他,生怕将军怪罪自己嚼舌根。
可贺玦转身后却没有看她们,只朝着旁侧的小径瞧了过去,那是通往见山阁的方向。
脚步微微调转,极小的幅度,贺玦犹豫片刻,没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他没往见山阁的方向走,继续顺着庭院回了自己的院落。
-
《九关纂纪》搁浅了几日没写,贺玦将宣纸铺陈在案台上,狼毫沾足了墨,却是才一下笔便开始走神。
那条藏着软剑的鞶带放在一旁,他侧目瞟了一眼,放下笔墨,拿起来细看。
这么瞧着,的确是窄,围起来之后的尺寸,几乎与贺玦手掌同宽,林逍的腰身贺玦没有测量过,是那回在刺客手下救他的时候,抱他那一下大抵感受的。
让薛方去做这东西,是怕他下回再遇上危险,旁人来不及救他,他有这软剑可以防身。
方才进院的时候,原本想直接去给他的,可前几日,林逍帮他上药时说的那些话,一直横在他心里,那些话林逍说得很委婉,但是贺玦又怎会听不出他是在提醒自己。
林逍觉得他有野心。
偏偏贺玦这人,不会解释自己。
-
另一头院子里,林逍用过晚饭后坐在书案前画图,那张图他画了好几日了,不知是在画什么。
孟初时熬好了他今日要服的药,用托盘端着,从厨房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听到门口有动静,是贺玦留在府中保护林逍的那些人,不知他们在与谁说话。
有人来了吗?她端着药碗,好奇走过去瞧,到了门口,看见院子外站着的人竟是贺玦。
“将军。”孟初时面露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孟初时看见贺玦的手朝后背了一下,不知往腰后藏了什么东西。
贺玦只觉无奈,从进府到现在,家中奴仆问他为何回来,他自己的手下也问他为何回来,现在孟初时又问他为何回来。
这是他家,他为何不能回来。
孟初时往回身看了一眼林逍的房门,问贺玦:“将军有事找殿下?”
贺玦看了看她端的药碗。
孟初时了然:“啊,这是殿下今日要服的药。”
这时,隔着庭院,林逍的咳声从房间里传了过来。
贺玦面色一沉,“他的寒疾何时能愈?”
孟初时不敢隐瞒贺玦,坦诚道:“不好说。”
“不是日日都在服药么?”
“是,不过郢王殿下在那苦寒之地流落太多年,寒气入骨,并非一朝一夕能医好的。”
贺玦眉头深锁,他既问了,孟初时索性如实相告:“将军不知,平日里殿下偶尔干咳几声,听上去没什么大碍,其实他是在忍,不想叫你们担心,干咳只是最轻的病症,真正折磨人的是他一身病骨,每每入夜,殿下时常疼得无法安睡,若是夏日还好些,眼下入冬时节,凉风一吹,他骨缝便疼得受不住,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强用汤婆子暖一暖。”
孟初时描述的这些症状,贺玦并不陌生,当年他在朔北与聿支交战,跌进了寒潭,那种锥心刺骨的寒伤,他体会过。
那时为了给他治伤,孟家父女带着工匠,在府中修了一方药泉,后来一日一个时辰,泡了足足半年才将身子彻底养好。
林逍的寒疾,只会比他更重。
他问孟初时:“药泉对他寒伤可会有缓解?”
孟初时点头,“自是有益的。”
“那为何不带他去?”
孟初时听他语气中带着责备,解释道:“将军素来不喜生人亲近,那药泉除了将军,从没有旁人去过,带郢王殿下去,我怕将军会介意。”
“我何时说过介意?”
孟初时眨了下眼睛,这倒是把她问住了,贺玦是没明确说过介意,可在府中当差,还需家主说?这点眼色都没有吗。
“将军的意思是?”
“带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