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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安棋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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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广邕手握藤条鞭笞贺玦,到后来,贺玦背后皮开肉绽却仍旧跪得笔直,而他自己体力不支,再发不出力,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林逍、贺徵、曹绾,见贺广邕身体不适赶紧上前扶他,趁此机会,林逍对下人使了个眼色,吩咐他们快带贺玦回去。

    贺广邕的确是打得累了,摆了摆手,什么也不想说了,不让晚辈们在身旁伺候,径自回房将门关上了。

    空荡荡的庭院中,贺徵和林逍对视一眼,皆是叹息。

    “云珵太过鲁莽了。”贺徵责备道。

    林逍无奈笑笑,不做置评,对夫妻二人道:“敬安兄,夫人,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回去歇息吧,云珵那处我来照顾,你们不必担心。”

    曹绾道:“还是我去瞧瞧吧,怎么好劳烦殿下。”

    “不必这么客气,有些话,老师和敬安兄来讲,他听不进去,我来讲一讲,说不定他能听几句。”

    曹绾看了贺徵一眼,贺徵想了想,对林逍点头,“好,那便有劳殿下。”

    孟初时早已备好了伤药,林逍在院中作别了贺徵夫妇,来到贺玦院中的时候,孟初时已经在给他上药了。

    房门没关,是孟初时刻意给林逍留的,透过门缝,林逍看见贺玦赤裸的脊背上布满血痕,他身子依旧挺得直直的,此刻紧闭双眼端坐在塌上,没有注意门外来人。

    林逍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走到孟初时跟前的时候,孟初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与他问安行礼,林逍唇前抵上一指,示意她不要惊扰。

    孟初时便没有出声,继续替贺玦清理伤口,创药涂在一处较深的伤处时,贺玦钻心一痛,眉头紧了一下,林逍瞧他额头发了汗,心绪不由得跟着拧紧了,俯下身子,将孟初时手中的瓷瓶讨了过来。

    孟初时起身,将位置让给了林逍,看林逍给贺玦上药的动作比她更仔细几分,便放心交给他了,指了指外面,用眼神与他说自己先退下了。

    贺玦闭着眼睛自然不是睡着了,他运气的时候,知道身后给他上药的换了人,但是没有睁眼去看,只以为换的是院中下人,直到又一阵刺痛,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掌收成了拳,而后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愈发温柔,柔弱无骨的指尖,轻风一般抚过伤口,就这般小心的力道也还是怕弄痛了他,那人朝前倾了倾身,用嘴巴呼着气息,帮他轻吹痛处。

    酥痒的感觉惹得贺玦有些不自在,他睁开眼,却是没等说话,身后人先开了口:“很痛是不是?”

    贺玦身子一僵,自然听得出这声音是谁的。

    他回过头,看见林逍坐在灯下,眼底凝着怜爱,好似波光闪动。

    “你……”

    林逍丝毫不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伺候贺玦上药有什么不妥,蹙着眉心对他道:“不若你去床上,伏着身子许会舒坦些。”

    贺玦有些呆愣,林逍说完话,他却不动。

    林逍只好起来扶他,上前搀他手臂,“来,我扶着你。”

    一伸手,却抓了个空,贺玦躲开了他。

    若不是林逍早熟悉他性情,这一下是又要尴尬了。

    然而林逍没尴尬,贺玦自己倒是有些窘迫,为什么要躲开林逍,他也不知道,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不太自然的语气,对林逍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林逍便不勉强他,坐回他身后,无奈嗔责:“你这背上不剩一寸好皮了,还说没事。”

    他坐在榻上继续给贺玦涂药,动作比方才更加小心,然而再触上他身体的时候,贺玦又躲了一下,再之后干脆不肯用他了,回了身去接他手中药瓶,“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来啊。”平常不愿与人亲近就算了,怎么受伤了还要逞强,“坐好了,再乱动我又弄疼你。”林逍扣着他肩膀,推他正坐回去。

    贺玦低下头不再动了,却不知为何,拳头握得更紧。

    林逍见他紧张,开玩笑的语气问他:“怎么了,你怕我啊?”

    贺玦微微侧了一下头。

    林逍笑:“畏惧我身份?还是怕我说你?”

    他讲得是问句,却不需要贺玦回答,自顾自继续道:“我一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家财也没有半分,如今在你府上寄人篱下,你自是不必畏惧我身份。”

    顿了一瞬,他又道:“你父亲是我的老师,姑且我算你的兄长,说你几句也无可厚非,不过,你连你亲生的父兄都不惧怕,自然,也不会在意我说你什么。”

    贺玦动了动唇,似乎有话想说。

    林逍等了一会,他却没说出来,于是接着道:“那便不是怕我了。”

    他替贺玦涂完了药,将手中瓷瓶放在一旁,伸出一根手指头,从后面戳了戳他肩膀。

    贺玦回过身,看见林逍的笑意温柔又天真,又是那种哄孩童一般的语气:“是不是与我不熟识,所以不愿亲近?”

    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的确只能是这个原因。

    林逍面色闪过一丝失落,有些故意:“也是,当年你年纪太小了,这么多年不见我,肯定记不清了。”他身子往前靠了靠,试图帮贺玦回忆往昔:“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每回老师带你进宫,你不黏着你兄长,总是黏着我。”

    贺玦面色微微有些波澜。

    “都忘了吗?”

    “……”

    “你小时候很喜欢我的。”

    “……”

    “我还抱过你呢。”

    “……”

    “那次你在御花园……”

    “林逍。”贺玦面皮下微微渗着红,打断了林逍的话。

    的确莽撞得很,不像他兄长那般恭敬,开口不唤殿下,直接叫林逍大名,叫出口的时候又有些生涩,听上去莫名有趣。

    “你想与我说什么?”他问林逍。

    铺垫了这么多,贺玦知道他后面有真正要紧的话想说,与他拉扯这些,是怕他心中抗拒,不愿意听。

    他既直白问了,林逍也不绕弯子了,坐正了身子,对他道:“我想猜一猜你心思。”

    “猜我什么。”

    林逍一笑:“我猜,你并非像老师和敬安兄说的那样,行事鲁莽,你在这种时候进宫面圣,是故意为之,你就是想让张阁老认为贺家跟司礼监有勾结。”

    贺玦眼神一烁。

    林逍歪了歪脑袋,继续道:“如今大齐朝廷被张阁老一党把控,凭贺家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满朝的党羽,责令遣军一事,司礼监既态度不明地拖着,便是有了立场,不论他目的如何,这一次他是站在贺家这一边的。”

    林逍一边说一边观量着贺玦神色。

    贺玦:“继续。”

    林逍:“只是,周怀让此人自成一派,只替皇上办事,一向不与朝中官员结党,你这个时候进宫面圣,又故意放出消息,说是司礼监在帮你疏通,这就是逼着司礼监站队。”

    林逍像个善解人意的长辈,责备人的时候,语气万分柔情:“不与人商量,自作主张,你自己说,今日这一顿,该不该打你?”

    贺玦胸膛上覆着多年征战的伤痕,微微起伏了几番。

    “你父兄二人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你当他们是愚钝之人吗,那周怀让若是可交,何需等你出手,贺家这些年与司礼监保持距离,你不想想是为什么。”

    “我没想与他结交。”

    林逍再朝他靠近:“你没想与他结交,你只想让司礼监当贺家的刀,帮你对付贺家宿敌,可你没有想到这把刀如此不受控制,还没出鞘,就闹出了人命。”

    贺玦敛着眼眸,不为自己辩驳,董汝之死,非他本意。

    林逍用双眸去寻他的眼睛:“贺二公子,贺云珵,你这么喜欢与虎谋皮?”

    征讨朔北时便是如此,齐朝如今虽兵力强盛,可与聿支作战,也不是十成十的把握,蛰伏太多年,贺玦没有了耐心,独自讨伐没有胜算,他便犯险联合了西北的乌奚人。

    他不会不知道,乌奚人阴险狡诈,相比之下,聿支的行事作风反而更坦荡些。

    外在征战,他敢与异族联盟,那么回到朝中,司礼监这把带着邪气的刀,他又有什么不敢用的。

    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双眸相视,林逍虽口口声声责备着他,神情中却分明满是赞许。

    房中炭火烧得足,贺玦未着衣物也觉得燥热不已。

    “你似乎很有野心。”林逍墨色瞳仁在灯下闪动着,“你想要什么?”

    贺玦直白凝视着林逍的眼睛。

    他不回答,林逍这回却不饶他,一字一顿再次问他:“贺云珵,你想要什么?”

    空气凝滞。

    久远的记忆犹如画卷,以血染色,慢慢铺开在眼前,二人此刻对视,目光穿透彼此双眼,看到了耻辱的往昔,看到了彼时风光霁月的皇子和青涩无措的少年。

    七年前,林逍在玄武大街上,跪别先皇,跪别百姓,踏上遥遥北上之路,那一去,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归来。

    一转眼,时过境迁,只在回首往事时,才知那是噩梦,夜夜相缠。

    他不想要什么,只要他活着一天,七年前的耻辱动荡,就绝不允许再一次生发。

    良久,动容思绪散去,两人回过神才发现距离近得过分了,呼吸间萦绕着彼此的气息,一点点血腥,带着甘苦的药味,与浪漫毫不相关,却叫人无法自在。

    可这样不自在,却是谁也没说往后退半分,气氛莫名其妙地僵持了。

    直到敲门声传过来,两人才如梦初醒。

    贺玦拿起搭在一旁的衣袍,手腕一翻,披在了身上,下榻询问:“谁?”

    是孟初时,隔着门在房外道:“是我,将军,将军的伤口处理好了吗?郢王殿下今日的药煎好了,我来唤他回去服药。”

    贺玦回身看林逍,林逍对他笑笑,打趣道:“贺将军有鸿鹄之志,本王佩服,可惜啊,我这病秧子实在没什么用,想帮你做些什么,却是有心无力。”

    “不需你帮什么。”

    林消饶有深意地点点头,用拳头抵着双唇,闷重地咳了两声,咳完畅快了不少,又是一笑,对贺玦道:“贺二公子凡事有自己的考量,自是不需我帮什么,不过,你父亲和兄长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贺家世代忠良,从前你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既已回朝,一言一行,还是注意分寸比较好。”

    贺玦深深看着林逍的眼睛,除了柔情,并未在其中看出什么别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他。”林逍笑盈盈道:“贺将军心怀天下,护百姓安宁,有贺将军在,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大齐君王之福,我替皇上,谢过贺将军。”

    话提点到这里已经够了,再多的林逍不再说,对贺玦轻轻点头,行了一礼,“你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房中异常安静,林逍走后,贺玦站在原处良久矗立。

    -

    他在府中养伤的这几日,宫里的动静渐渐平息了,太和门外闹事的那些人,除了董汝之外,大多是只想依附张阁老的乌合之众,集体参劾贺玦的事情,暗中有张阁老的授意,没人想过会是这种收场,董汝被杖毙后,之前一同请命的人中,再没有一个敢出头。

    遣军之事司礼监还是拖着,始终没有尘埃落定,内阁的气氛由此愈发紧张,小小的天枢阁内,贺广邕成了众矢之的,张攸逼迫不了贺玦便逼迫贺广邕,短短几日,他鬓边的白发又添了不少。

    贺广邕能如何?作为父亲,他罚也罚了,打也打了,谁人不知,董汝死后,贺广邕气得对贺玦动了家法,将他打得遍体鳞伤。

    这是于私。

    于公,他一个太傅的文职,无权干涉兵部的事情,他左右不了昭武将军的决定。

    是张阁老亲口说的,这件事内阁不做决断,听皇上的旨意。

    那现在,便什么也别说了,就等着皇上的旨意吧。

    而皇上最终的旨意会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司礼监如今明晃晃地站在了贺家这边,有董汝的事情在先,张阁老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静等。

    又过了三日,宫里来了通传,没直接宣布旨意,叫文武百官翌日去宫中上早朝。

    这事新鲜,自林洹即位以来,大齐官员就没有了上朝的习惯,理由很简单,皇帝早上起不来。

    今日这通传,想必,是有要事要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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