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安棋局3
从养心殿离开,周怀让径直回了司礼监,方才被他踹了一脚的陈詹,则被他罚跪了一夜,初冬夜晚凉寒,陈詹一身单衣,从头到脚冻了个通透,第二日,早起扫尘的太监们瞧见他跪得瑟瑟发抖,互相传递了一番缘由,皆是连声叹惋。
周怀让平日里虽脾气古怪,倒也还算赏罚分明,没有苛待过司礼监的下属,也从不无缘无故责罚谁,昨晚罚跪陈詹的理由,竟是因为他批红太过仔细?
这也忒没有道理。
可没有道理又能如何,都是猪狗不如的奴才,混迹在这人吃人的深宫大内,心有不忿谁敢说,除了默默对陈詹表示同情,那些太监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也有素日里与陈詹交好的,实在不忍心,趁着周掌印还没起身,偷偷给陈詹塞了口吃的,却是被陈詹拒绝 了,周怀让掌管司礼监多年,一向眼中容不得沙子,若是被发现了,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他不想连累旁人。
一直跪到日头升起,陈詹终于看见身着蟒袍的人出了司礼监的寝房。
周怀让站定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似乎在观量他这一晚反思得怎么样。
陈詹发着抖,不知是体寒发抖,还是被周怀让冷刃目光盯得发抖,满脑子都是昨晚周怀让咬着槽牙与他说的那句话——
话,不可乱说。
祸从口出,惹上了麻烦,就要承担代价。
“周掌印……”陈詹嘴唇干涩,面色煞白,眼瞧着羸弱不堪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了,伏在周怀让脚边,对他磕了个头,“奴才,问周掌印安。”
周怀让缓缓蹲下身子,捏着陈詹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陈詹近距离看着他凌厉阴鸷的五官,分明波澜不惊,却让人肝胆生寒。
陈詹咽了咽口水,尽量叫自己的语气平缓:“奴才知错,奴才不该僭越,在内阁的奏折上妄言,还望掌印明鉴,奴才一字一句皆出于忠心,绝无凌驾皇权之意。”
周怀似是觉得可笑,“既是忠心,我是不是不该罚你。”
陈詹又一个头磕在地上,“该罚,掌印教训得对。”
周怀让目光如鹰,陈詹的身子始终伏低,不去与他对视,片刻后,周怀让两指夹着一封信函,递到了陈詹面前,这他才直起身子,面色疑惑地问周怀让:“这是?”
周怀让云淡风轻道:“你在奏折上的朱批,皇上首肯了,现在,我要想法子替皇上转圜这件事。”
张阁老的决定不好当面驳斥,司礼监也不好直接对阵内阁,陈詹撑着身子,问:“掌印要如何做?”
周怀让幽幽道:“这是礼部递上来的信,乌奚使臣要来大齐朝拜,你拟一道筹备宫宴的谕旨,过几日我会在朝上替皇上宣读。”
陈詹双手冻得没有了知觉,颤颤巍巍接过信函,道:“奴才遵命,回去便拟写。”
“现在。”周怀让道。
陈詹茫然地看着周怀让。
周怀让一摆手,身后另一个太监将笔墨都端了过来,摆在了陈詹面前的地上。
周怀让语速很慢,眼神锐利得像刀尖,像是要将人刺透一般:“此事耽误不得,劳烦陈秉笔,现在就拟写。”
陈詹呼吸急了些,努力平复着心绪,不敢问为何,只伏在地上,用冻僵的手执起笔,在空白的折子上落笔。
他手指僵得太厉害,努力控制着力道,写出来的字还是看不出字形。
但他不敢停下来,周怀让犀利目光落在身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分明冻得不行,紧张之时,额头竟冒出了一层汗。
“写不出来么?”周怀让垂眸看着那不成体统的字迹,面色微愠,惋惜地叹了一声气,“秉笔太监不能秉笔,这手,留着也没用了。”
陈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等求一声饶命,周怀让便站起身,喝了一声:“来人。”
唤来的太监作揖行礼:“周掌印。”
周怀让眼风凛寒:“手既没用了,便剁了吧。”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大内,方才好好的一只手,被活生生剁了下来,血流遍地,陈詹倒在地上,身子不断抽搐,惊恐的眼神看着周怀让,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旁围观的太监见到此番景象,有几个胆子低的已经忍不住背过去干呕了。
周怀让依旧淡然模样,慢慢俯身,看着陈詹。
“赏你那玉牌,平日不戴,偏要在侍奉郢王祭拜的时候戴,怎么,想叫郢王殿下看看,司礼监平日是如何奢靡的?”
陈詹的身子抖得厉害。
周怀让嘴角一抬,“你在想什么?陈秉笔,难不成,指望着郢王夺了皇位,重振大齐朝纲么。”
“奴才……不敢……”陈詹痛得煞白的脸上哗哗淌着汗。
“想扶持新君,当救世忠良?”周怀让轻轻拍了拍陈詹的脸,“你也配。”
周怀让拂袖而去,陈詹昏死在了血泊中。
司礼监贪墨成性,周怀让仗着林洹这皇帝年幼无知,言语蒙蔽,在背后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太液池的修建便是由司礼监监工的,大笔的修建钱款都落入了司礼监的私囊,然而这不过是沧海一粟。
户部的贺徵,工部的曹濯,对于周怀让的猫腻心知肚明,但是长久以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皇帝实在信任他,二来,他虽贪墨,却也是朝廷中,唯一能制衡张阁老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朝廷不求清明,只求一个安稳。
这样的官场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连贺广邕这种老臣都束手无策,陈詹这样的小角色,空有救世之心,又能如何。
林逍那日跟贺玦说再等等,他押的便是周怀让的野心,周怀让若想把控朝局,就不会放由张阁老的权力无限膨胀,让朝廷成为他的一言堂,利用也好,联手也好,想要压制张阁老,周怀让就会暗中帮助贺家,回朝那一日,通过短暂的接触,林逍便已经发现了端倪,所以他告诉贺玦,先不必急。
果然,兵部的折子被司礼监给拖下来了,一拖就是好几天,贺玦这便知道了皇上的心思,又写了一道上疏,将改革军制的建议细细阐明,没有通过内阁,亲自进宫面见了皇帝。
养心殿内,林洹听着贺玦讲战略、讲军制,听得不知所云,兵书他是读过的,但是跟贺玦这种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武将相比,他的谋略便显得十分贫瘠,后来他听得昏昏欲睡,实在是撑不住了,只好跟贺玦说,这些事情,全权由昭武将军决定,军制如何改都听他的。
承诺是给了,却也没告诉贺玦如何执行,往下落实要通过兵部,可是胡万青这道铁门在那拦着,贺玦再多的想法也是推行不下去。
不过,有这个态度总是好的,贺玦将奏折留在了养心殿,让林洹得空的时候,再细细看一看。
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出门,那本厚厚的折子便被林洹扔在了一旁,不是不重视,是他真的看不懂。
看不懂,便也更下了决心——他需要贺玦,大齐朝廷不能没有贺将军。
至此,林洹的态度算是明确了,他想保贺玦的兵权,不过,周怀让没有急着将旨意传下去,事缓则圆,非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能堵住张阁老的嘴,他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然而张阁老也不是吃素的,他擅权多年,内宫里有多少他的眼线,皇上的一举一动他都是第一时间知道,贺玦越级觐见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他。
于是第二日,贺玦擅自进宫一事就传遍了朝廷,有人坐不住了,怂恿翰林院的人闹起了事。
带头的是张攸的门生,长乐三年的进士董汝,此人的秉性与张攸年轻时如出一辙,直言上谏,从不顾及什么天子脸面,带着一众学士跪在太和门外,集体参劾昭武将军贺玦,说他非但拥兵自重,还暗中勾结司礼监的宦官一同蒙蔽皇上,其心不轨,其心可诛,皇上若是放任其发展,往后必成朝廷祸患。
林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从前张阁老一人批判他尚且遭不住,眼下翰林院的、国子监的,还有身居要职的各司官员,太和门外齐刷刷跪了近百人,林消吓得躲在养心殿不敢出来,上谏之言不断传来,听得他心里发慌,只能扯着周怀让的袖子耍赖,哭唧唧地跟他撒娇,说这些大臣不听话,他们欺负朕。
周怀让阴沉着脸守在林洹身旁,一言不发,一直忍到了傍晚。
那董汝带着众人足足劝谏了一天,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伏在地上,绝望之际口出狂言,高呼皇上无能,还说真龙已经现世,这天下恐要易主了。
真龙现世,真龙是谁?
这大逆不道的话一出,董汝的仕途便也到头了,周怀让终于出了手,命手下太监去给锦衣卫传令,把董汝拉出午门,赐廷杖五十。
负责传令的太监观察着周怀让的脸色,哆哆嗦嗦地问他,董汝的命留是不留。
五十廷杖可轻可重,打法有很多。
周怀让冷眼一瞟,却是没有言明,只反问那太监:“你说呢?”
那太监便懂了,磕着头领命,一路小跑着去跟锦衣卫传旨了。
法不责众,杀鸡儆猴,身着飞鱼服的汉子将董汝拖出了午门外,绑在行刑的长凳上,廷杖打下去之前按惯例瞄了一眼传令太监的脚,这是司礼监不成文的规矩,凡赐罪臣廷杖,传旨太监的脚摆成外八是留命,摆成内八是杖毙,眼下那太监的脚并得紧紧的,董汝活不成了。
行刑的锦衣卫有些犹豫,给一旁同伴使了个眼色,这董汝虽性情过于刚直,却是绝世清官,朝廷官员里难得的清流,给皇帝谏言本就是其职责所在,因为这种缘由将他打死了,算不算残害忠良?如此,只怕回到北镇抚司,没法跟小五爷交代。
他们磨磨蹭蹭的,太监不耐烦了,扯着尖利的嗓子催他们行刑。
这时,董汝被捆着身子竟开始放声狂笑,“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为江山社稷而死,我问心无愧!”
那锦衣卫无奈地摇摇头,文死谏,武死战,名垂青史对这些自诩忠臣的人来说,比命重要。
行刑吧。
灰突突的云层压在头顶,皇宫里一片肃杀之气。
贺府身为这一波暗潮的中心,府中气氛不比宫里轻松半分。
林逍独自呆在见山阁中,这几日他没出院子,也没听到别的什么动静,他那日叫贺玦耐心等等,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能不能等来转机。
府中一连消沉几日才有了动静,正院似乎又起了争端,林逍听到声音赶紧出了门,正撞上孟初时进来与他禀报,说贺玦又被阁老罚了,这一次不单是罚跪,鞭子都打在身上了。
林逍闻言,急忙赶去了正院,孟初时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到就看见大冷的天里,贺玦赤着上身跪在地上,贺广邕手里抄着藤鞭,一下一下狠狠抽在他背上。
贺徵和夫人曹绾在旁,苦口婆心地跟贺广邕求情:“不要打了父亲。”
贺广邕气得发抖,一边打一边质问贺玦:“谁许你去见皇上的?”
贺玦挺着脊背,不躲不闪地接着藤鞭,半句也不为自己辩驳。
他身为昭武将军,进宫面圣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凡事都要先经过内阁的规矩,不知是什么人、在何时定下的,这样的规矩横着,便导致内阁以下的官员,有什么事情要呈奏,但凡是内阁不想让皇上知道的,皇上永远也不会知道。
贺玦不去见皇上,关于改革军制的紧要,难道胡万青会与皇上禀明么?
“你可知,那董汝何人?”贺广邕再质问。
董汝是张阁老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因贺玦而死,对方不会善罢甘休的。
贺徵站在一旁,眼看着一鞭一鞭抽打在贺玦身上,焦急道:“父亲,事情的确是因云珵而起,可那董汝的死与云珵没有半分关系,分明是他自己出言不逊冲撞了皇上,这笔账怎可算到云珵头上。”
账算到谁头上,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
林逍站在园门处,听着他们的话锋,心中快速理着来龙去脉,望着贺玦血淋淋的脊背,问孟初时:“有官员出事了?”
孟初时知道的也不完全,对林逍道:“朝中有人参劾将军,想逼皇上罢了将军的兵权,不知说了什么话惹怒了皇上,被赐了廷杖,活活打死了。”
林逍心下一惊,面色生疑:“确定是皇上下的令?”
参劾贺玦的必定是张阁老的人,而洹儿敢动他的人,想必是有司礼监给他撑腰。
看来他押对了,周怀让果然不愿张阁老独大,暗中助了贺家。
只是……林逍看着挨打的贺玦,方才听见贺广邕说,他去见了皇上?
怪不得要打他,眼下这么做,的确鲁莽。
孟初时瞧着那带着倒钩的鞭子一道道往贺玦背上抽,不免心惊,问林逍:“殿下可要去劝一劝阁老?”
林逍摇摇头,低声道:“这鞭子,他挨一顿也好。”
老师打的不是大齐朝的昭武将军,打的是他的孩儿贺云珵,这么多年,他征战在外,在朝为官之道来不及教,那现在便要重新教。
林逍垂眸,对孟初时道:“你先去备药吧,一会给他疗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