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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长安棋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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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未听人唤他表字,林逍心头泛了酸,关门之后,恭恭敬敬地给贺广邕作揖:“学生拜见老师。”

    他一拜,坐在一旁的贺徵连忙起了身。

    贺广邕上前扶他,“快起来,霜序,坐吧。”

    林逍对贺徵点了下头,唤他一声“敬安兄”,坐下了。

    客套话先不谈,林逍问贺广邕:“云珵怎么了,老师为何罚他?”

    贺广邕沉声,一旁的贺徵与林逍作答:“兵部给云珵下了遣军令,被云珵上疏驳回去了。”

    这话一出,林逍面色一沉。

    那日他们入城时,百姓跪地山呼千岁,林逍听着便是担惊受怕,只不过,若是皇帝换做旁人,下了这道遣军令他不意外,可如今龙椅上坐的是洹儿,不可能会有这等猜忌心思,不会容不下贺玦这个功臣。

    “可是张阁老的意思?”林逍问。

    贺徵不知林逍那日在皇陵中的所见所闻,也不知他是如何对张攸有了解的,疑惑片刻,对他点头:“是,张阁老在朝中主事,若不是这些年朔北没有平定,他早就不会允许贺家把持兵权了。”贺徵边说话边摇头,忧心道:“也怪云珵性子太过刚直,从前在朔北作战时便是,兵部下的军令,他屡屡拒不执行,若非积怨已久,张阁老一党也不至如此心急,才一回京便要遣他手下大军。”

    贺徵满脸怅然,林逍听了这话,担忧之余却也觉得有趣。

    这些在朝为官的,一个个将中庸之道钻营得通透彻底,到头来,往往是会做官、会做人,就是不会做事情,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哪里懂得行军作战之术,他们给贺玦下的,想来,多是行不通的调令,不如不听。

    贺玦这般行事,莽撞了些,却也痛快淋漓。

    “不过。”贺徵继续道:“我身为户部尚书,不加私心来说,遣军一事并非全无道理,近几个月,岭南战事愈发吃紧,东桑海寇屡屡进犯,小岭南王前日又递了上疏,让朝廷加紧时间拨军饷,年关将近,朝廷用钱的地方太多,云珵手下那么多士兵,若是无战可打,空吃粮饷,的确供养不起。”

    林逍点点头:“敬安兄可有将这些说与云珵听?”

    “说了,不过云珵有他的想法。”

    林逍想到了归朝前,在营地与贺玦见面那次,贺玦正在撰写的《九关纂纪》,对于朝廷军制,他提出了不少新的想法,他问贺徵:“他是不是,想改革军制?”

    贺徵眼底滑过一丝惊讶,不知林逍是自己猜测的,还以为是贺玦与他说过,点头道:“是,我朝兵农合一,将士们平日农耕,战时召集,这样的军队训练不足,作战能力十分薄弱,云珵征讨朔北的这几年,推行了新的募兵制度,才练出了所向披靡的贺家军,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朝堂不是他的沙场,即便他的想法是对的,也并非他一句号令众人就会听,官场之中,秋毫小事也牵动着多方利益,想要推翻旧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林逍隔着门板,朝庭院方向看了一眼,应贺徵话道:“他心急了些。”

    “是啊。”贺徵道:“如今贺家在朝中势力单薄,我和父亲尚需谨言慎行,想要帮他,实在无处使力。”

    林逍沉思片刻,缓缓道:“需借些外力。”

    贺徵赶紧问:“殿下有什么想法?”

    他与林逍聊得入了心,正等着听林逍讲他的见解,一旁的贺广邕这时接了言:“好了,敬安,不要与霜序说这些。”他看向林逍,面色凝重地叮嘱他:“霜序,你在府里好生调养身体,待寒疾康愈,我便送你回蔺安,朝廷的事,你不要管。”

    父亲提醒后,贺徵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林逍现在是什么身份,妄论朝政莫不是想以身犯险。

    林逍自是明白他们顾虑,不该问的不多追问,起身对贺广邕行了一礼:“霜序明白,老师公事繁忙,不必分神替我挂心,那,若无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嗯。”

    林逍从贺广邕的房中出来,正院中央,贺玦挺着身子正跪,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未动。

    今晚的风比昨夜寒些,林逍走到他跟前,见他鼻尖被吹得微微泛了红,与儿时的样貌相交叠,心绪不由软了几分。

    他站在贺玦面前,贺玦抬头与他对望,眼底有些疏离,不等他开口,先一步道:“我有分寸。”

    他的意思是,若是林逍想替他父亲劝诫什么,就不必了。

    林逍一怔,须臾,弯了眼角,“我没说什么啊,干什么这样防备我?”他朝贺玦倾了倾身,“我是长你些年岁,却也没有说教人的癖好,你是昭武将军,兵权在你手里,营中大军想怎样安置,自然是由你决定。”

    贺玦看着林逍的眼睛,这目光分明是认同于他的。

    其实父亲和兄长也是认同的,贺玦心中当然明白,只是他们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二人目光相对,不需多言,林逍便似乎懂他心思,对他道:“你且耐心等等。”

    “等什么。”

    “等皇上的旨意。”

    贺玦垂下了眼。

    林逍当然明白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是,林洹的皇帝做到这个份上,手中权力早已架空,朝中大小事务,早就没有他做决定的余地了。

    “等等看吧。”林逍轻飘飘道:“有野心的人,未必只有一个。”

    洹儿做不了主,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太过诱人,想争想占的,不可能只有张攸一人。

    贺玦抬起头,沉静如水的眼底似乎含着深意,他什么也没说,林逍亦是什么也没说,只笑着对他挑了一下眉。

    -

    大内,司礼监。

    陈詹跪着从阁中爬出来的时候,他刚批阅的折子也被周怀让一并扔了出来。

    那是兵部尚书胡万青呈的折子,上面陈述的正是责令贺玦遣军一事。

    陈詹在奏折上密密麻麻地用朱红写下批文,讲的是遣军一事万万不可,而周怀让发火的缘由,是说他言辞僭越,皇上还未考量,他便替皇上做了决定。

    其他几个秉笔太监坐在油灯下,眼看见陈詹心窝上被周怀让踹了一脚,几欲吐血,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周怀让与他们这些太监不一样,他并非文臣出身,自小在东厂长大,成为司礼监掌印之前,他是东厂的厂督,是以,他虽是阉人之身,一身筋骨却不输武将,被他这么踹上一脚,不死也是重伤。

    不知他为何要与陈詹发火,那折子上,陈詹批红的时候言辞是激烈了些,可他是真心实意为了皇上、为了朝廷考量,批阅的时候,几位公公也是凑在一起商讨过的,贺家用了七载才练成了这么一支无坚不摧的大军,若因朝中的党羽之争,说遣便遣,于大齐而言,实在叹惋。

    众人不敢说话,陈詹躺在冰凉的地上,捂着心口,半天才把气喘回来,撑着地面勉强跪好,低着头,不懂自己错在何处。

    周怀让一身大红蟒袍,站在他身前,睨视他犹如蝼蚁。

    “敢问周掌印,为何要责罚奴才……”陈詹开口说话,胸腔登时溢出了一口血。

    周怀让狠戾地俯视着他:“你这秉笔,做得比我这掌印还久,却为何,不懂司礼监的规矩。”

    陈詹抬起头,看到周怀让被月色映白的脸,阴气森森,极是骇人。

    “话,不可乱说。”周怀让一字一顿对他道。

    陈詹心绪一沉,缓了许久,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却实在没有力气开口了,周怀让也不容他多言,衣袖一拂,带着批过红的折子离开了。

    养心殿内,林洹正坐在金榻之上摆弄着手中的木简,这东西是他从礼部尚书姚莫辞那里讨要来的,上回献俘大典上,姚莫辞教他卜卦问天,惹了他的兴致,从此遇事不决,他便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了。

    今日问的,便是张攸头回递上来的那道遣军奏折,言辞中,张阁老并非询问他意见,他已然有了决断,那道奏折不过是告知林洹一声。

    而知道此事后,林洹这几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张阁老说贺家拥兵自重,恐会威胁皇权,可林洹琢磨着,威胁皇权他没看出来,只觉得朔北若无贺家镇守,往后他日日都要提心吊胆了。

    聿支人再打过来怎么办?

    手中木简按照姚莫辞给的卦阵摆了好几遍,问卦的结果都是不可遣军,可是,这要他如何跟张阁老说呢,已经决定好的事,他说了张阁老也不会听啊。

    一筹莫展的时候,周怀让进了殿,林洹看见他便将手中的木简扔下了,宽大的绣金长袍在身后飘起,他小跑着冲到了周怀让跟前,张开双臂便要往他怀中扑。

    “怀让哥哥!”

    林洹踮着脚要去搂他脖子,而周怀让站在原地,双手规矩地垂在身侧,斥责语气嗔了一句:“皇上。”

    冷漠态度惹得林洹撇了嘴,小声嘟囔着:“又没旁人”,而后还是乖乖松了手。

    现在不比小时候了,刚做皇帝那几年,林洹胆子小,动不动就要被阁老们逼得委屈可怜,人前不敢哭,夜里躲回寝殿才敢抹眼泪,周怀让便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替代了原本的掌印李玉良,执掌司礼监的。

    他比李玉良那个老头好,在林洹睡不安稳的时候,他会守着林洹,陪他入眠。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怀让哥哥单方面认为他长大了,不哄着睡觉了,也不让抱了,连怀让哥哥这个称呼都不许他叫了。

    “奴才参见皇上。”周怀让跪在地上,看见林洹长袍下摆露着半截白嫩的小腿,刚沐浴过,肌肤上浮着清香,刚刚太过心急,他竟赤足便跑过来了。

    眼下过了霜降,入冬的盛京已然转寒,周怀让看着他的双脚,重重一声呼吸,似是生气。

    “快起来。”林洹习惯了他这副冰冷模样,不与他见怪,天真双眸带着愁绪,看见他掌心里托着的厚厚一摞折子,忍不住叹气。

    大抵又没什么好事,好事都传不到他这里来。

    他转身回到龙榻旁,重新坐下,伏在桌案上,用手托着下巴,惆怅地看着周怀让:“怀让哥哥,怎么办啊。”

    “什么。”

    “贺家军啊。”林洹给他指着自己面前的卦象,“你看,朕卜了好几遍,都说遣军不吉。”

    周怀让看着案台上乱七八糟的木简,眼风冷冷一翻。

    林洹一本正经的惆怅模样:“这可是天意啊,朕到底听老天的,还是听张阁老的?”

    “皇上自己决断。”

    林洹懊恼地垂下头,额头磕在桌子上哐叽一声,惹得周怀让皱了一下眉。

    片刻,林洹抬起头,楚楚可怜地说:“周掌印帮朕决断。”

    周怀让低下头,虽是一副谦卑模样,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喙:“这话奴才已与皇上说过许多次了,宦官之乱有史为鉴,朝中决策,司礼监无权干涉,皇上不要事事都过问奴才。”

    林洹噘起嘴:“那你会造反吗?”

    周怀让屈膝跪在地上,“奴才绝无此心。”

    林洹伏在案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他,“那不就行了,你行得端正,为何要怕人猜忌。”他说着话,漫不经心地将最上面那本奏折翻开,看见了密密麻麻的批红,那是陈詹的笔迹。

    竟又是与遣军相关的折子,林洹认真看了起来,看完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分明司礼监已经有了决断,你还与我绕弯子。”

    周怀让未做辩驳。

    林洹伸出手,小心翼翼扯住他衣摆,眨巴着眼睛,孩童一般的模样,“聿支人逼死父皇,扣押皇兄,戕害百姓,朕害怕,不要遣军,要贺将军保护朕,周秉笔去跟内阁说,你去说。”

    “只怕内阁不会轻易答应。”

    “怀让哥哥想办法。”

    向来如此,林洹不敢说的事,都由司礼监决断、司礼监下令,他只需躲在周怀让身后,撒个娇就行。

    光一件遣军的事便已耗费了林洹的全部心力,他将周怀让带来的其他折子草草翻看一遍,上面都写了什么,他看得云里雾里的,还没看完眼皮就开始发沉,打着哈欠跟周怀让说不想看了,好困,想睡觉了。

    然后不等周怀让说话,身子一倒,直接躺在软塌上睡了。

    周怀让站在榻旁看了他许久,才将冰冷目光移开,而后将他打横抱起,送回了里面的床榻上。

    林洹迷迷糊糊不知做了什么梦,口中轻声呓语,周怀让细听片刻,才听见他在叫皇兄。

    父皇,母后,皇兄。

    这是他总在梦里提起的人,梦见他们的时候林洹会哭,父皇天人永隔,母后不肯见他,唯一剩下的至亲只有兄长。

    林洹双眼紧闭,口中不停念叨着:“皇兄,皇兄……”

    周怀让面色依旧清冷,将他送回床上后便准备离开了,转身的时候,却被抓住了衣摆。

    周怀让回过头,看见林洹平躺在床上,黑漆漆的眼眸不住闪动:“为什么不许朕见皇兄。”

    “皇戚不得干政,皇上,这件事,张阁老是为你好。”

    “你们很怕皇兄吗?”林洹语气天真地问着危险的问题。

    越是手握大权的重臣,越是害怕江山易主,一旦改朝换代,便意味着他们从前的一切都要付之东流。

    周怀让眉头一动,没有答话。

    泪水无声无息地从林洹眼角滑落,他说话很慢,声音有些无力的嘶哑:“朕思念皇兄,只想与他说说话,皇兄不会篡权……你们何必,如此惧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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