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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长安棋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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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玦着的仍是皂色衣袍,两丈之外,定定看着林逍。

    林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舆图,虽不是做亏心事,未经允许动他人的东西,也实在礼数不周,他赶紧将舆图放下,对贺玦道:“你回来了。”

    许是贺玦的模样太过生分,一时间林逍心跳还仓促起来了,明明这几日都惦记与他相见,他再不回来,就打算去军中找他问询了。

    问那聿支刺客的事情,不知他审讯结果如何,林逍这几天日日提着心,今日又发现他在自己身边安排了这么多人,更是疑虑。

    还有,他身上受得伤可是彻底好了?林逍惭愧,自己在府中被贺家人周到伺候着,可贺家从老师到两位公子,却个个耽于国事,一刻也不得清闲。

    满肚子话要问,见到人这一刻,林逍却是就这样与他对望,半天没想好从哪一句开始。

    深秋夜色,空荡荡的书阁莫名升了温。

    最后,无言气氛竟是被贺玦打破的,他略显茫然地问林逍:“吓到你了?”

    林逍这才回神,摇头一笑:“没有。”他朝着贺玦走近一步:“你的伤痊愈了吗?”

    “嗯。”

    “怎么忽然回府?聿支刺客审出结果了?”

    贺玦眉宇间有些阴沉:“还未。”

    林逍瞧着他表情,不免担忧:“可是情况棘手?”

    贺玦没有作答,林逍想了想,兀自道:“的确是想不通,他们取我性命何用。”

    如今他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无权,聿支人冒死将他杀了,非但影响不到齐朝根基,还会将齐朝激怒,就算大齐顾及百姓,不会再次发兵,可那年幼的聿支王子还被扣押着,他们就不担心王子的安危么。

    “不过。”林逍弯眸一笑,对贺玦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派那么多人保护我,实属太夸张了,天子脚下戒备森严,不论有什么阴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贺玦垂着眼眸,没有答话。

    林逍自是明白,事情没调查清楚,贺玦不便与人多说,他不缠着他追问,对他道:“方才见书阁亮着灯,我便猜测是你回来了,知道你不喜人扰,可几日未见了,我想着还是来瞧一眼。”他看着贺玦布着血丝的双眼,有些心软:“要注意身子,适当的时候要歇息。”

    贺玦喉结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嗯。”

    林逍朝他点头一礼:“那你忙,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林逍不再多留,转身朝旁侧木阶走去。步子还未迈下去,忽而听到身后的人略显生硬地开口:“你方才,为何蹙眉?”

    林逍回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何时?”

    贺玦胸膛一个起伏,顿了片刻:“方才来时,你看那舆图。”

    林逍朝书案看过去,贺玦不提,他险些把那舆图忘了,恍然浅笑,他对贺玦道:“那图上,祁阴山一带绘有几处错误。”

    “何处?”

    林逍回到案前,拾起那舆图走到贺玦旁边,将有误的地方指与他看,并将如何修改对他言明,讲完后侧目看他:“我可说清楚了?”

    贺玦点了头。

    林逍一笑:“那便好。”他将舆图规整叠好还给他,说:“收好。”

    贺玦接过来拿在手里,与林逍说半天话,脚下半步没动,不善言谈的人这会儿也是又没了话,林逍却是渐渐习惯这种动不动冷下的场面了,也不觉得尴尬,对贺玦道:“那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贺玦只看着他,没点头,却也没有别的话再要说。

    林逍再行一礼,转身下楼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甫一下来,周身暖意便降了几分,走到书阁门口,夜风顺着门吹进来,吹得林逍有些发寒,他抬手将氅衣领口紧了紧,再去提灯。

    手还没碰上灯盏,身后有人先将那灯提起来了。

    林逍一怔,回头看见贺玦站在他身后,还是方才那副寡淡的样子,只是看他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闪了闪,不说什么,兀自在前面走了。

    林逍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这是要送自己回去的意思,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夜深了,竹园中幽暗清净,怕林逍跟不上,贺玦给他照路时压着步子,没走太急。

    林逍看着他直挺的背影,和那只背在身后微微握拳的手,心知做这般照料人的事情,于他而言有些吃力,浑身上下写着不自在的样子,莫名有些滑稽。

    林逍无奈笑了一笑,没笑出声音,而后开口道:“老师叫你照顾我,当真为难你了。”

    贺玦脚下慢了一步,微微侧首,用余光朝林逍瞟了瞟。

    林逍缓了缓,对他道:“我没有这么娇贵,你自在些,专心忙你的事,不必特意照拂我,像回朝之前那样便好。”

    回朝之前……对他照顾不够了么?

    贺玦低头思量着,没接林逍的话,也没有因他说了这些就不送他了,给他照着路,一直走到见山阁门前。

    林逍站在园门处与他作别:“你回去也早些歇息吧,太晚了,没做完的事明日再做。”

    贺玦仍旧什么也不说,默默将手中灯盏递还到他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被灯影衬着,林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后双手将灯盏接过来,握住提手的时候,与贺玦的手碰了一碰。

    只一瞬的相触,林逍眉头一动。

    这双手……哪里是第一次触碰。

    方才竟暗暗说人家回朝路上没有照拂他,分明……林逍仔细回忆着那天夜里给他递水的手……

    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心头一乱,他想着要怎么找补一下,不至让贺玦心寒,而再抬眼,贺玦已然转身走远了。

    他没有依林逍的叮嘱回去休息,送完了他,又回到了书阁,铺开一卷空折子,开始写给朝廷的上疏。

    他今日回府,是因接到了兵部的政令,命他即日起,除朔北十万戍边将士,将驻扎在盛京的贺家大军全数遣返,由各地方军府分管,按均田律法分配田地,待有战事再行召回。

    贺玦回来,本想找贺广邕商议此事,可父亲公事繁忙,等到入夜也未曾归来。

    胡万青令中说的遣军理由是,战事结束,朝廷持续供养几十万大军,实乃劳民伤财之举,如今战火既已止息,依照大齐军律,士兵们的军籍可恢复成农籍。

    贺玦自是不可能同意这道令的,朔北一战,赢得并不算轻松,若不是与乌奚联手,能不能攻破聿支尚未可知,如今聿支吃了败仗,心有不甘,待休养生息后,再战只是时日问题,或许十年,或许一年,也或许更短,眼下聿支刺客还未查明,不知其后藏着什么阴谋,不能不防,此乃其一原由。

    其二,朔北如今暂时安定了,岭南的动乱却未平息,东桑海寇屡屡进犯,岭南军无力抵挡,致使其愈发猖狂,兵部掌管天下军务,断不可重蹈七年前的覆辙,若东桑像聿支那样一路攻入了都城,届时皇城无人镇守,岂非任人宰割。

    是以,非但不可遣军,军律上的旧制,还要革除推新。

    第二日,贺玦将这道连夜拟写的上疏送入内阁,不出所料,引起了轩然大波。

    首辅张攸、太傅贺广邕、兵部尚书胡万青,还有一众大学士聚在天枢阁中。

    “战事已经平息,昭武将军不守大齐军律,公然违抗政令,贺阁老,他这是什么意思?”胡万青将贺玦的上疏扔在案台上。

    贺广邕佝偻着脊背,沉默听他指责贺玦,说贺玦拥兵自重,居心叵测,激动之时,更说要去皇上面前参劾。

    这几日贺广邕在忙的便是遣军一事,他想了法子转圜,却并没能阻止兵部下这道令。

    胡万青态度坚决,愤慨激昂,将遣军必行之由罗列几重,满口的忧国忧民,却是谁都知道,他这些话是替张攸说的。

    张攸要针对的是贺家,这么多年,贺广邕在朝中羽翼尽散,早已左右不了皇上的决定,如今仍能在内阁屹立不倒,便是因为有这两个孩儿给他做后盾,一个贺徵掌管户部,把持着大齐财政,一个贺玦在朔北领兵,手握齐朝大半兵权,如此两条国之命脉担在贺家手里,不论贺广邕在朝中如何孤立,他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

    兵部这道遣军令,其目地,缩减朝廷开支是次,削弱贺家势力才是主要。

    胡万青说着,旁边几个大学士皆是应声附和,将党同伐异之姿摆得深明大义。

    待他们说完,张攸方姗姗开口,对始终未言的贺广邕道:“贺阁老,本辅佩服昭武将军的血性,也相信他忠义之心,可我信,皇上却未必信,满朝文武也未必会信,他得胜归朝那一日,街上百姓是如何山呼的,贺阁老可听见了?”

    张攸声色俱厉,缓了一缓,继续道:“区区一个将军,天子脚下敢称千岁,若哪日生出事端,便是株连十族的大罪,贺阁老,如今胡大人释他兵权,实则是在保护贺家,阁老为人缜密,该不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拎不清。”

    贺广邕一缕苍白发须垂落鬓角:“张阁老提醒得是,犬子年轻气盛,空有匹夫之勇,不懂为臣之道,老臣以向上人头担保,云珵忠于皇上,绝无异心。”

    “如此最好。”张攸看向阁中众人:“昭武将军毕竟平乱有功,草率参劾对他实属不公,胡万青。”

    “下官在。”

    “你来票拟贺将军的上疏,将遣军原由写得再详尽些,与贺将军的陈述一同递交给司礼监,既有争议,此事内阁便不做裁决,交由皇上评断吧。”

    “是。”

    对胡万青交代完,张攸看向贺广邕:“如此贺阁老可还满意?”

    贺家的骨头硬,兵部的话不听,内阁的话也不听,等皇上亲自下旨了,看你们听还是不听。

    “蒙张阁老费心了。”贺广邕老迈面庞满是谦卑,“回府后,老朽定好生教训不肖子孙。”

    从天枢阁出来,日头落了山,阴霭压在头上,里面的雪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贺广邕坐着二人抬舆,顺着朱红高墙夹出的长路出宫,浑浊的双眼中蓄满忧愁。

    今日回府的时辰算早,下人们几日没瞧见阁老,见贺广邕入了院,赶紧停下手中活计躬身问安,却是人人都能看出来,阁老眉间生着怒意,显然是心情不好,于是个个不敢出声,待贺广邕回房后,赶紧低头忙活各自的事情,片刻,又见贺广邕推开房门出来了,提声吩咐道:“叫贺玦来!”

    见山阁。

    听见动静的时候,林逍正伏在书案上认真作着手里的画,正院传来的响动愈发真切,有人在说话。

    林逍搁下了笔,起身出门,唤道:“孟姑娘。”

    孟初时闻言前来:“殿下。”

    “前院谁在说话,可是老师回来了?”

    “回殿下,是阁老在训话。”

    “老师今日倒是回来得早。”林逍说着回头取了氅衣,“我这就去谒见。”

    “郢王殿下。”孟初时站在门口提醒他:“眼下阁老发了火,正在训斥将军,你不如晚些再去。”

    林逍顿下身子,皱了眉:“出什么事了?”

    为何要训斥贺玦。

    孟初时摇摇头:“朝中的事我不知,只听到阁老说将军抗旨不遵。”

    林逍低头思量片刻,猜不出贺玦抗的是什么旨,道:“我去瞧瞧。”

    他匆匆赶到正院,瞧见下人都屏退了,清寒夜色里,只一人直直跪在庭院中央,背不肯弯,头不肯低。

    斥责声已经停下了,贺玦被贺广邕罚了跪,跪足五个时辰才能起身。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贺玦微微侧目,没有回头看,心中也大抵猜到了来的是谁。

    林逍绕到他身前,天青色衣摆带着浣洗过的香气,贺玦抬起头,看见林逍担忧的神色。

    两道目光交错一瞬,贺玦收回了眼。

    林逍微微俯身,哄人的语气:“出什么事了,你与我说。”

    还拿他当少时的孩童呢,如今能惹他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的事,断不是旁人说说便能容情的。

    贺玦垂眼思量着,看是心中有顾虑,不便对林逍直言,林逍等了半天,没等来贺玦的回应,听见了身后房间开门的声响,贺广邕站在门口,浑浊目光含着酸楚,喑哑声音对林逍开口:“霜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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