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溪云初起5
三日后,贺徵给林逍备了车马,送他去皇陵拜祭先帝。
贺府的下人侍奉得周到,林逍的气色短短几日已然好了不少,只是天气越来越寒,凌晨出门,他吸了凉气还是忍不住咳嗽,孟初时在他氅衣领口给他添了一条狐皮,稍稍将寒风遮去。
“老师昨夜几时回来的?”林逍站在府外,问孟初时。
孟初时道:“阁老昨夜快到子时才归。”
来贺府几日了,林逍到现在还未正式拜见老师,那日献俘大典上,他眼看着老师已是老态龙钟,却还要强撑着与群臣斡旋,到底是白首之心不移,还是身不由己。
“上车吧殿下,宫里的人这会儿也该出发了,别叫皇上等久。”
“嗯。”林逍走到马车跟前,那赶马的车夫抬手给林逍掀帘,林逍瞧他身形魁梧,不似普通家仆,心中生了疑,未急着上车,站定了脚步再往周身瞧,七八个家仆在马车前后跟着,都是这般身形样貌。
“为何要带这么多下人?”
孟初识道:“回殿下,是将军的意思。”
林逍回忆着,与他刚住进见山阁那日相比,这两日身旁的下仆是又添了不少人,原是贺玦让手下乔装保护他的?
为何如此?
“他,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林逍问。
“没说。”孟初时道:“将军不惯在府中常住,从前出征回来,也多住在城郊军营中。”
林逍点点头,衣袍一敛,晨雾之中落下一片天青,他俯身进了马车,坐定道:“走吧。”
山路崎岖,车行两个时辰到了皇陵,贺府的车辇与宫里的车驾同时到达。
林逍率先下来,带着身后众仆,想要跪地接驾,却看见迎面下来的不是林洹,而是宫中的宦官。
来的公公身量不高,眼里透着机敏,身上的书卷气盖过了阴柔,年纪不大,一举一动却十分有规矩,林逍瞧他衣袍前襟的补子,知道是个在司礼监有位份的。
那公公命手下人仔细着祭品,怀抱拂尘,走到林逍跟前朝他行礼:“参见郢王殿下,奴才司礼监秉笔陈詹,受皇上和周掌印之命,侍奉殿下行祭祖之礼。”
“皇上呢?”
陈詹斟酌着给林逍回话:“回殿下,张首辅有事与皇上商议,现下皇上在宫中正忙,抽不开身。”
抽不开身。
林逍仔细端详陈詹的神情,看他眼神似有闪躲,应当有话隐瞒,却什么也没多问,只道:“明君良臣,殚精竭虑,实乃万民之福。”
林逍语气平稳,陈詹面色却变了几许,嘴唇微动,似是有话想说,又实在为难开口。
林逍只当作没看出来,转了身道:“请陈公公带路。”
“是。”
随行的贺府下人身份低微,入不得皇陵,林逍独自随宫里的人进去了。
皇上没有临驾,祭拜从简,林逍将宫里带来的祭品一一供到陵前,给父皇磕完了头,长跪在地,沉默不言。
在聿支的七年,苦行思变,他实在有许多话想回来与父皇说。
从朔北,到岭南,为何大齐边境屡屡动乱,归根到底,是败在一个“盛”字。
此为繁盛,大齐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因繁盛而生傲气,看不起蛮夷小国。
有一段过往,齐朝的史料中不曾记载,林逍是到了聿支之后才了解,百年前,在聿支第一次对大齐发兵掠夺前,曾不下百次差使者前来,想要与齐朝通商。
聿支地处北方平原,气候苦寒,丰富的是牛羊马匹,匮乏的是粮衣农产,每逢冬季,他们大多靠动物毛皮御寒,然而宰杀动物的成本太高,他们需要更加实用的棉,聿支的气候不适宜种植,聿支的女子也不懂纺棉,他们愿出高于齐朝本土的价格来购买齐朝的棉衣,这等谦卑请求,却反复被齐朝拒绝,非但拒绝,还出言相辱,直言其北方蛮夷意图与天朝来往,是痴心妄想。
聿支正路走不通,便要抢。
林逍做马奴的日子,时常默温自己读过的史书,凡朝代兴衰之事,虽缘由千种,皆有迹可循,那便是,为君者,明知天下弊病,却骄盛自大,不将一时的症结放在眼里,任其扩散溃烂,等病无可医时,剜肉补疮,为时晚矣。
朔北之乱便是如此,第一次,第二次,聿支犯境,抢掠城中百姓,朝廷觉得他们成不了气候,放任其多年,直到逐州失守,聿支人一路破城,才知是亡国的祸乱。
是以,对待聿支,唯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平视其国,与之友善交往,开放边境通商,解决他们的根本问题。
要么,直接发兵征讨,让聿支归顺我朝,俯首称臣。
林逍跪在陵前,千言万语无处倾诉,心中苦楚不已,不过,如今这般也好,这些话若是真叫父皇听见了,算得上欺君犯上了,他这是将父皇的治国之策全数否定了,如今父皇驾鹤西去,什么也不必再管,明君还是昏君,埋在土下都是一堆白骨,是非自有后世人评断。
而他自己,头上顶着祖宗的一条皇戚不得干政,山河之重,放不下也放下了。
林逍从头午一直跪到了傍晚,身后的宫人们在秋寒中陪着,冻得手脚发木,那天青背影却跪得极稳,像感觉不到冷似的,不知打算跪到什么时辰。
陈詹扬脸往天上看了看,谨慎上前,对林逍道:“郢王殿下,日头要落了,再晚些,不好下山了。”
林逍的脸颊被风吹得没了血色,嘴唇也干,听他言罢,抬头望望天,掀着衣摆起了身。
“郢王当心。”陈詹上前扶他。
“劳烦陈公公。”林逍道:“我想去归云山探望母后,不知公公可方便引路?”
“这……”陈詹惶恐地把腰弯了,“殿下赎罪,只怕是去了也要白跑一趟,太后在归云山修行,自先皇离世,这么多年没有召见过任何人,连皇上思母深切,太后也不曾相见。”
林逍没有与一个宫人为难,思量须臾,道:“了却世事也好,既如此,那便不去打扰母后清修了。”
陈詹鞠躬:“谢郢王殿下体谅。”
林逍一副不经意的模样,目光却在陈詹脸上细细观量,头午便该问的问题,林逍不慌不忙现在才开口:“陈公公,可是有什么话没与我说透?”
陈詹肩膀一僵,“奴才愚钝,郢王指的是什么?”
林逍故意停顿片刻:“现如今,内阁首辅已有这么大权势,能够将皇上软禁在宫里了么。”
什么要事,非要在祭拜先帝的时日商讨。
此言一出,陈詹噗通一声跪下了:“奴才没有这样说,郢王殿下切莫误解,张阁老……张阁老也是为了皇上好,我朝有训,皇戚不得干政,他不许皇上与殿下相见,是怕,是怕……”
林逍面色沉静,轻柔语气徐徐接道:“是怕我身为嫡长,心有不甘,蒙蔽皇上,篡位夺权。”
陈詹吓得连连磕头:“奴才妄言,奴才该死,殿下切莫如此猜忌!”
林逍并没有问责的意思,轻叹一声:“公公快起来吧,你是伺候皇上的人,跪我算怎么回事。”
“是。”陈詹战战兢兢起了身,抬手沾了沾额头冷汗,见林逍眉目和顺,并无怒意,稍稍宽了心。
林逍道:“朝中的事我不该多嘴,可洹儿是我弟弟,替林家守着江山,张阁老独揽大权,皇上心性又如此纯善,烦请陈公公回宫之后,提醒周掌印一声,凡事多替皇上把关,勿要被权臣一面之言蒙蔽双眼。”
陈詹恭敬俯身:“奴才记住了。”
“走吧,今日辛苦公公了。”
“郢王折煞奴才了。”陈詹拂尘一挥,对旁边排开的众宫人道回程,伸手给林逍开路:“殿下请。”
陈詹在前走,林逍隔着半丈距离在后跟随,未走几步,忽见一物件从陈詹腰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林逍的脚下。
林逍顿下步子,开口唤人:“陈公公。”
陈詹回过头,顺着林逍的目光看见了地上的玉牌,面色一惊,连忙俯身去捡,擦去上面的沾灰,惊慌道:“哎呦,多谢郢王,奴才这玉牌,是头年擢升秉笔时,周掌印赏的小礼,遗失了回去可不知如何交代。”
陈詹捧着玉牌前后看了一通,确认没有摔裂,小心翼翼地收好,复又给林逍引路:“走吧,郢王殿下。”
林逍盯着他先行的背影,面色与傍晚的天幕一同沉了下来。
陈詹这块玉牌,选的是上品和田玉,玉面上雕的水云白鹇是苏州玉器大家的手笔,就这么一块三寸见方的牌子,灾荒年景,能救一个县城的百姓。
国库没钱,司礼监倒是挥金如土,随便一个赏赐就是如此豪气。
林逍心下沉闷,未做多言,跟随众宫人离开了皇陵。
回府路上,他心绪不住翻涌。
洹儿性子懵懂,又太过仁善,身边臣子便个人生出个人的私心,有贪权的,有贪墨的,指望司礼监替洹儿压制内阁,如今一看,是空谈。
一路沉默,林逍乘车马回到了贺府,下车已是阙月高悬,见山阁的下人早已备好温水候着,侍奉林逍洗去了一身风尘。
清理完身子,孟初时将今日的药也煎好了,去房中给林逍送的时候,见他清瘦面庞上覆着阴云,想来是今日祭拜先皇触目兴叹,待他服完药,不敢多打扰,叮嘱他早些休息便退下去了。
灯熄后,林逍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伤情是有的,更多的却是担忧,斯人已逝,父皇龙驭上宾是不可扭转的事实,而今活着的人才最是艰难。
母后皈依,不见世人,这么多年不知如何纾解万般愁思,洹儿纯善,被架空了皇权,这傀儡皇帝做的,不知如何能安稳江山。
辗转几番,林逍实在不能合眼,索性起身,在房中寻了盏灯,提着出了门。
离开见山阁,他沿石板路前行,月明星稀,夜里风寒,他吸了几口凉气,又忍不住抵唇咳嗽,不过,外头不像屋子里那么憋闷,他身子不适,心绪却舒畅了不少。
穿过竹园,他到了书阁,打算找些书来打发时间,却见这入夜时辰,书阁里亮着灯,竟是有人。
老师这几日被公事绊着身,应是没时间来看书的,敬安兄院中有夫人在,也不大可能这个时候来看什么书。
是谁在里面?
林逍隔窗往里瞧了片刻,小心地迈着步子,踩石阶入阁。
书阁里点着灯,很是通亮,进门后,他将手中灯盏轻放在门口的案台上。
楼阁有三层,第一层书架摆得不满,视野还算敞亮,这层无人。
他顺着楼梯往上走,动作轻缓地到了二层。
二层藏书多些,满满当当罗列在紧挨的书架上,书架中间的过道很窄,只容得下一人,林逍在过道中穿行,朝两旁张望着。
行至一未满的书架旁,隐约感觉另一面似乎有人,但他没来得及看清就过去了。
他赶紧绕过书架,去了隔壁过道,却发现空空如也,没有人影。
上面还有一层,他提着衣摆,踏木阶上去。
这处是一方明亮屋堂,没有书架遮挡,墙上挂着字画,坐北朝南摆放了一方书案,林逍朝那书案走过去,看见砚台之中墨迹未干,桌案上铺展的,是一方暗黄绢帛,上画着舆图,是为朔北之地,齐朝与聿支交界处的九边图。
图上比例、高程、方位、坡度等勾画得极为清晰,要塞关卡也标注得很是详尽,只是……林逍用手指描摹着边境线之外、聿支境内的走势,发现祁阴山一带的关塞画得很是笼统,还出了几处错误。
这几处倒是可以理解,祁阴山号称聿支的护国天阙,地势险要,长年冰封,又有军队驻守,齐朝的勘测者想要越过去,几乎不可能。
林逍将舆图拿起来,一边细看着,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祁阴山一带的地势。
正专神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了声音:“你怎么在这。”
林逍肩背一僵,缓缓回身,看见柔黄灯光下,不知在他身后立了多久的高挑人影。
贺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