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溪云初起2
听闻此言,祭台上的胡万青怒目横眉,扬声反驳道:“聿支蛮夷罪无可恕,不杀之祭天,如何告慰我大齐将士的亡魂,如何重拾我国威!”
他说罢,列下官员皆出言附和,只寥寥几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逍暗自观察这些官员,有些年岁大的他认得,其余大多是在他走后升迁的,他并不熟悉。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林洹年幼登位,哪里懂得权术之道,这些朝臣提拔上来,是为了巩固谁的地位?
为数不多的沉默者中有一白发老者,林逍扫过他侧影,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老师……
他无声在心中唤着,一时间酸楚溢满胸膛。
几年光景,贺广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面如枯干,背如垂枝,站在白日下不多时,身形已然虚虚开始打晃。
再看高座之上的林洹,满目无措,恨不能现在就拔腿逃了,到底杀是不杀,这些大臣,要他决定,又驳他决定,历来都是这样,什么事都要争个不休。
“天意难违,皇上圣明——”姚莫辞朝林洹叩首高呼,是在让他下放人的命令。
林洹紧张地看向内阁几个老臣,首辅张攸、太傅贺广邕、还有身后几个年过花甲的大学士,这些有决定权的人,没有一个主动出声。
林洹只得主动开口:“张阁老,贺阁老……你们看……”
这些人到底杀是不杀?
张攸是林洹在朝中最惧怕的人,先皇托孤于他和贺广邕,委任此二人同为顾命大臣,同样是老师,张攸却比贺广邕不知严厉多少倍,常常林洹哪里做得不好,说得不对,他便会当着众人,毫不留情地斥责。
此刻,张攸眉心一道竖纹皱得极深,官袍一提,朝林洹行礼,道:“皇上,百年来,聿支在朔北边境戕害我朝百姓岂止千万,若这等罪人可以容情,朝廷何以面对天下人!”
“张,张阁老说的是……”林洹望向贺广邕,“贺阁老以为呢……”
“启禀皇上——”
躁动群臣中,亮起一声稳重有力的声音,不是贺广邕,是站在群臣之外,始终没有作声的贺玦。
他大步上前,于高阶之下,跪在林洹的面前。
“贺将军。”林洹茫然看他:“你有何事启奏?”
“回皇上,逐州善后之事未尽,流外多年,我朝百姓与聿支来往甚密,非一朝一夕能割清关系,若此时诛杀战俘,激怒了聿支,恐边境再生蛮夷祸乱。”
林逍站在旁侧看着贺玦,听他将缘由说完,暗暗捏着汗,抬头去瞧林洹反应,只见林洹眨巴眼睛看着贺玦,显然觉得他说的有理。
可是他觉得有理没理并不重要,张攸拂袖一嗔,不等林洹说话,转身对贺玦道:“贺将军,我朝被聿支欺压多年,如今终于驱逐蛮夷,却是处置战俘还要考虑会不会惹怒聿支人,一朝将帅,只有这样的胆魄吗?那你告诉我,这一仗,赢了有何意义?”
贺玦腮骨动了动,挺直脊背跪着,不看张攸,也不答他话。
眼下境况便是大齐朝廷多年的弊病,林逍以为血泪教训之后局势会有转变,可如今来看,无论武将建立多少功业,地位永远不及文臣。
这时,又一声音从人群中乍起,替贺玦回话,冲张攸道:“怎叫没有意义。”
林逍循声望去,见一温润气质的男子朝前走来,头顶乌纱,身着二品绯袍,林逍看一眼他面容,即刻认出了是谁。
贺家长子,贺玦的兄长,贺徵。
贺徵上前,与贺玦并肩跪下,对林洹叩首道:“皇上,我大齐国威,在聿支归还逐州之时,便已是威震天下,如今应当考虑的,是边境百姓的安宁,战后之时难免生乱,我军又刚结束漫长征途,此时亟需休养生息,不宜再起纷争。”
林洹听着,云里雾里地点点头:“有道理……”正认真思索着,下一瞬,陡然被一声惊吼吓得一颤。
“谬论!”
张攸让这些没风骨的晚辈气得怒目圆睁,“我泱泱大国,对蛮夷畏首畏尾,只会使其气焰更加嚣张,让他们觉得我大齐朝皆是懦弱之辈,皇威不固何以保护百姓?从前我朝对聿支一味忍让,结果如何?质子之耻这就忘了吗?!”
贺玦跪在地上,听到这里,握在身侧的拳暗暗一紧。
连田间地头的百姓都知,郢王为了黎民忍辱七年,是为大义,而今在张攸口中,却一句话将
他说成大齐之耻。
高座上的林洹听他这话,更是难受得抬不起头来,面皮烧得发红,又气又耻,张阁老非但否定了他兄长在聿支受的苦,分明也暗讽先皇是懦弱之辈,只知忍让。
林洹听着生气,却不敢与张攸发作,两只手攥着龙袍,像个委屈别扭的孩童。
而被张攸轻言提及的人,面色却最是淡然——
林逍站在众臣旁侧,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张攸横了贺徵一眼,“贺大人,本官知你心系百姓,朝中百官,唯你最得民心,只是,你掌管户部,只需顾好你户部的事宜,边境之事,你户部尚书插手干预,岂非越权之举?”
贺徵俯着身子,和煦面容上是不可撼动的坚定,斟酌之后准备与张攸辩驳一番,还没说话,忽而听得一阵苍老的咳声自旁侧传来。
贺广邕佝偻着腰背,迈着徐缓的步伐走到两个孩儿身边,与他们一起跪下。
老迈的嗓音犹握干沙,贺广邕道:“皇上,张阁老言之有理,聿支欺辱我朝多年,从前,大齐军力不足,无法与之抗衡,于是瞻前顾后,助长了蛮夷的嚣张气焰,而今,我大
齐军队所向披靡,无需再有忌惮,是该让天下人仰我国威,咳,咳咳……”
“父亲。”贺徵急忙拍着背给他顺气。
贺广邕缓了缓,看了眼贺徵,继续道:“边境百姓之苦,皇上自是挂心,只是,大战过后,边境生乱不可避免,并非留下这些战俘的性命便可平息。”
张攸狐疑地看着贺广邕,两人在朝中对立多年,向来十件事要有九件持不同政见,而此时,竟听得他话锋偏向自己,张攸自是生疑,等着继续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广邕抬头望向林洹,苍老的双眼浑浊一片,道:“自古,无论王朝兴衰,百姓之苦皆不能免,然,百姓之危可以暂缓,皇室之危却不能轻视,回朝途中,小儿云珵在上疏中提到营中遭遇聿支刺客,此时还没有调查出结果,老臣以为,那刺客极有可能与这些战俘相关,是以,祭天仪式还需暂缓,待云珵查明真相再诛杀不迟,否则,万一背后隐匿了其他阴谋,贼人潜入盛京,生出祸端,后果不堪设想。”
有聿支刺客……林洹听到这里倏而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向了一旁的宦官。
太皇帝定下的规矩,朝中官员的上疏,需先交由内阁批阅,再由内阁交给司礼监,两重审批之后,将最终结果呈给皇帝,若是没有异议,批红后,下发给文武百官传阅执行。
可贺玦的上疏,林洹并没有看见过,他抬头看着自己身旁的人,那宦官眉心微微一蹙,也似是不明。
张攸瞪了贺广邕一眼,“恕老朽不懂,贺将军能击退聿支数万铁骑,现在又为何畏惧起一群宵小残兵来?阴谋?是这些残兵败将有阴谋,还是力保罪人的人有阴谋?”
他看着并肩跪地的三人,贺广邕、贺徵、贺玦,自家人倒是团结一致,可满朝文武,却没有任何一个旁姓之人出来帮他们说话,包括那个替上天传旨的礼部尚书姚莫辞,此时圆滚滚的身体缩在黑袍下,低着头竟也一言不发。
张攸是站在底下视线不明,分明是他们这些人拉扯太久,姚莫辞跪在地上等得困倦,偷偷合了眼,睡过去了。
而张攸对贺玦出言不逊后,一直在旁默默看着的薛方不干了,没有这样欺人的,知道你们文官的地位高,可你们凭什么血口喷人?刚才那话,分明是说将军力保战俘是有不轨之心,这些人腐朽文人,若不是将军九死一生,你们哪来的底气在这里指点江山?
一股火气冲上胸口,薛方想要上前去帮贺玦说几句,步子没迈便被林逍拦下了,薛方转过头,见林逍谨慎地对他摇了摇头。
不能去,眼下是官员的党派之争,历朝历代,但凡皇权之下有人做官,明争暗斗就不可避免,官场之争切不可牵涉到兵权,贺家守着四十万大军,被人做了文章,便是拥兵自重,这样的罪名扣下来,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薛方身为参将,效命的只能是朝廷、是皇上,不能是他敬仰的将军。
祭台上,那脸上刺着图腾的老者将年幼的王子护在怀里,目色幽深,紧紧注视着这些齐朝人。
“姚大人!”张攸一声高呼,把睡梦中的姚莫辞惊得一个激灵,起身时屁股上的肥肉抖了一抖,一时间茫然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咂么咂么嘴,半天才反应过来,献俘仪式还没结束。
“还不下令行刑?”张攸怒气冲冲地提醒他。
“这……哎,怎可忤逆天意……”姚莫辞嗔怨着,却也不敢违抗张首辅的旨意,站起身,将两只木简举起,对着祭台的方向大喊:“赐割舌,赐——”
令没下完,听到身后的人开了口:“慢着。”
不似一般太监,宫刑之后嗓音变得如女子轻细,这宦官声音清冷低沉,不愠不火,叫人听了如凛严风,不寒而栗。
姚莫辞回过身,二品命官竟是恭敬地朝这宦官行礼,“周公公有何交代?”
那宦官伸手接了他手中两枚木简,修长骨节抚过上书的字迹,眼风生寒。
“是谁要置陛下的安危于不顾。”云淡风轻的一句质问,这宦官俯视着在场的人,最后目光落在张攸的脸上,对他道:“张阁老难道没听见,刺客一事,还需调查么?”
张攸与他回话不像对待贺家那般蛮横:“有阴谋,则更要全部诛杀,以免埋下祸患。”
“那你又怎知,只有这些战俘中藏匿了贼人?若是还有其他同谋潜入盛京,出了乱子,你来负责?”
“周公公……”
“姚大人。”不再理会张攸说什么,这宦官看向姚莫辞,对他道:“天意不可违,就按贺阁老说的,暂留这些战俘性命,押回营中,待贺将军查明真相,再行祭天仪式。”
姚莫辞:“是。”
张攸面生怒意,转而看向林洹,“皇上!”
林洹被他震得一抖,下意识往那宦官身后缩去。
张攸:“皇上,这是献俘大典,祭天不是玩笑,岂有临时更改的道理,这般儿戏,怎么对得起将士们的亡魂,大齐朝廷在天下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林洹现在想的是,若是能学会个隐遁的法术,让文武百官都看不见他就好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他说的也有道理,朕听谁的都对,听谁的都不对,朕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皇帝,你们为何要这样为难朕。
“朕,朕……”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抬眼向身旁的人求助。
那宦官沉默须臾,复又与张攸开口:“我方才说的话,张阁老是没有听清楚?”
张攸极力压着火气,林洹这个皇上做得有名无实,平日极少上朝,有事都是司礼监替他通传商讨,可今日,他自己就坐在此处,哪里又轮得到司礼监来下令了?
张攸屈膝下跪,伏地给林洹叩首:“臣,悉听皇命。”
他的意思很明确,杀或不杀,得是林洹亲口说的才能作数。
百官无声,一同等着林洹下最后的命令。
林洹看着眼前场景,厚重的龙袍下,身上虚虚发了冷汗。
要他说什么呀,他该说什么呀。
又片刻,还是那宦臣替他开口:“我说的,就是皇上的意思,张阁老还有不懂?”他眼中尽是肃杀寒意。
而他话音一落,姚莫辞不再给张攸反对的机会,紧接着高声宣旨——将聿支众人押回军营,听候贺将军审问。
至此,再无人提出异议,士兵牵着铁索,将祭台上的聿支战俘带走了,其他官员依次离场,准备前往太和殿,听皇帝对武将封赏。
林逍站在窜动的人群之外,头顶艳阳有些晃眼,他遥看着高座之上,林洹身旁的那个宦官,侧目问薛方:“那人是谁?”
薛方顺着瞧过去,回答道:“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周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