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溪云初起1
第二日,大军启程。
昨夜那聿支刺客没有捉住,薛方搜遍了整个营地,没有追上那刺客的踪迹,后半夜又带人去营外的山中搜寻,直到天亮一无所获。
而营中的聿支俘虏清点了几遍,一百七十九人,一人不少,不知那刺客是从哪里进来,又逃到哪里去了。
眼下整个大齐的百姓都在等着迎郢王回朝,林逍的性命在途中不可出一点差池,军中上下皆不敢怠慢,贺玦骑马在前开路,林逍的车紧随他身后,由他亲自护送,薛方则带人一日两次巡逻,每晚守夜的士兵也多加了一倍,为求稳妥,全速前行。
如此十日后,总算顺利抵达了盛京。
百姓自城门处便开始列队相迎,朔北战乱持续百年,如今一朝平定,贺玦作为先锋主帅,他的功劳记在史册上,也记在万民心中。
打马回朝这一路,街边百姓无不跪地叩首,高呼将军千岁。
薛方听着万民山呼声,脸上满是得意的傲气,他替贺玦高兴着,而行在他前面的贺玦,眉间却凝着阴云。
林逍坐在马车中,亦是越听越心惊。
贺玦纵有汗马功劳,也不过是个三品武将,谁允许他们高呼千岁的?皇上和文武百官就在那玄武大街的尽头听着,怎可如此居功自傲。
林逍素手掀开侧帘,探了一眼贺玦的背影,有凉风迎面而袭,他被激得咳了两声。
车马行至德胜门,百官早已列在此处,礼乐司备好了钟鼓,站在前面指挥的是个年过不惑的胖子,脑袋很圆,肚子更圆,八字胡,一边脸颊沾着一坨绯红。
此人样貌不成体统,官职却不低,是位列六部九卿的礼部尚书,姚莫辞。
见贺玦带着归朝队伍徐徐而至,他远远便冲礼乐司的人抬手,一时间,铿锵凯旋曲响彻天地,他闭着眼,陶醉地随着曲乐摆动身体。
不用问,大抵是上朝前又喝了酒,旁边几个阁老看他这般,皆是压着火气。
大臣没有体统,皇帝也不成规矩,林洹十二岁登基,御宇六载,如今早该是成熟的年纪,心智却还似孩童一般,优柔寡断,懦弱贪玩,这样的场合也不知沉稳,点着脚尖张望林逍回朝的车马,甫一看见,便要冲上去迎。
“陛下,站好。”
身旁的年轻宦官冷脸提醒他,林洹仰头看看那宦官的脸,不知是敬是怕,虽急着见兄长,却也立刻乖乖不乱动了。
贺玦下马,上前给林逍开门,二人目光相撞,一瞬错开,林逍虚搭着贺玦的手臂下了车。
他不在的这些年,大齐都城由蔺安迁到了盛京,眼前是崭新的九重宫阙,遥远又陌生,林逍望着那处处昭示着皇家威仪的红砖琉璃瓦,不胜唏嘘。
“皇兄!”
见到了人,林洹再按捺不住,也不管身旁的人怎么看了,提着厚重的龙袍,急切地朝林逍跑过来,一声声兴奋地叫他:“皇兄!”
林逍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长大了,长高了,生着与他细看相似的眉眼,脸上的天真一如从前。
林逍跪地行礼,“叩见皇上。”
一旁的贺玦、薛方,还有身后一众将士皆随林逍一同跪在了地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兄快起来!”林洹俯身将林逍搀起,终于得见至亲,一时满心的委屈全数涌上来,“皇兄,你怎么瘦成这样,聿支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回禀皇上,臣一切安好。”
林洹攒了一肚子话想与兄长倾诉,眼眶眼见着泛了红,抓着林逍的衣袖道:“皇兄,父皇不在了。”
“嗯。”林逍握着他的手,“我知道,洹儿,大臣在看着。”
林洹也明白,现在不是叙旧伤怀的时候,如此作态恐会伤了皇帝威严——如果他这个皇帝有威严的话。
他使劲眨了眨眼,把噙着的泪雾压回去,回到方才的位置,挺了脊背站好,拂袖道:“众将平身。”
“谢皇上——”
大军凯旋,首要进行的是献俘大典,方才还一身喜庆的礼部尚书姚莫辞,转眼换上了一身漆黑长袍,立于空旷的祭台中央,高声吟了一首古曲,吟诵完毕下了场,迎负责指挥作战的兵部尚书胡万青登上了祭台。
姚莫辞林逍是认得的,他离开之前礼部便是由他掌管,只是与那时相比,姚莫辞如今的性情似乎变化了不少。
而眼前登上祭台的兵部尚书胡万青,林逍却未曾见过这人,远远打量着他,见此人年逾半百的样貌,精神矍铄,盛气凌人。
林逍这几年隔绝齐朝的消息,自然是不知道,这胡万青原是地方的府衙小官,后受内阁首辅张攸的提携入了朝,一路升迁到兵部尚书,是张攸的肱骨心腹。
“带战俘——”
随着胡万青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聿支战俘一百七十九人被铁链锁成人龙,缓步上了祭台。
聿支王子年纪只有五六岁,行在最前,想哭却不敢哭,挨着他身后的是个黑面老者,长发散乱,目光深邃,脸上刺着聿支族人信仰的图腾,再往后,是聿支的王孙贵族,这些人被带上祭台,勒令跪下,看着周围阴森森的气氛,不知等待自己是什么,皆吓得面无血色。
“叩拜!赎罪!”
胡万青又一声令,那些人齐齐五体投地,在祭台上跪拜。
他们拜的,是聿支刀下,齐朝士兵和百姓的冤魂。
待他们三跪九叩后,胡万青朝林洹的高座作揖俯首,道:“请皇上下令,判处此一干罪人恶行。”
林洹手中拿着写满聿支罪孽的隳行录,该说什么姚莫辞已经提早告知过他了,他站起身,紧张之时,目光闪烁不定,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祭台的方向喊道:“诛杀罪人,以慰亡魂!”
此话一出,林逍心中一惊。
这些俘虏不能杀。
并非他心慈手软,贺玦千里迢迢将这些人带回齐朝,为的就是用他们的性命牵制聿支,让其不敢再在边境作乱,这里面有聿支王室血脉,若是不管不顾地将他们杀了,那便是公然挑衅,聿支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逍朝贺玦的方向看了一眼,青天白日之下,贺玦一身玄甲,仿若笼在暗夜中,垂着眼帘,岿然不动。
身穿黑袍的姚莫辞走上阶梯,去到了林洹面前,手中握着一个竹筒,跪着地上,神神叨叨不知念了句什么,接着将竹筒举过头顶,用诡异的声调高呼:“问天——”
那竹筒中装着木简,每支木简上都写着不同的刑罚,所谓问天,便是皇帝奉天意惩戒这些罪人,抽一根木简,便下一道刑,刑罚有轻有重,若一道不至死,便继续抽,直到要人性命为止。
聿支战俘不懂齐朝的祭祀仪式,但看那架势,也猜到自己活不成了,几个女眷哆哆嗦嗦的,已经吓哭了。
林逍再看贺玦,他还是一如方才,不言不动,紧紧盯着林洹和姚莫辞的方向观望。
林洹将手伸进竹筒中,抽了一根木签递给了姚莫辞,匆匆瞥见了上面一个“舌”字。
姚莫辞双手握着木简,朝天一拜,对着祭台喊道:“割舌——”
割舌之刑不至死,按照规矩,抽到了便要即刻行刑,而后再抽下一道。
姚莫辞却不等行刑的人动手,又将竹筒递到林洹面前,呼道:“再问天——”
林洹紧张之时,习惯性回头,去看自己身侧的人。
是一冷面宦官,不似普通太监那般柔弱,此人面皮白皙却目光如炬,大红蟒袍下罩着挺拔的身形,竟有几分武将的威仪。
林洹瞧他,他却不看林洹,清冷目色遥望着祭台上那些俘虏,仿若俯视蝼蚁。
姚莫辞躬身等着,林洹又将手伸进竹筒里,摸索几下,带了一支木简出来,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样的酷刑,林洹不忍看,将木简直接递给了姚莫辞。
姚莫辞接过来定睛细看,忽而面上生出疑惑,下面的群臣百官都在等他宣布结果,他却陷入了沉默,良久,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林洹磕头。
林洹瞧他像中邪了似的,吓得朝后退了退身,默默抓着身侧宦官的衣摆给自己定心。
下一刻,听得姚莫辞口中喊道:“上天仁慈。”
这是什么意思?提前没有预演,林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他身侧的冷面宦官走到了姚莫辞面前,细长指骨伸过去,姚莫辞将木简恭敬地递到了他掌中。
那木简上面,写着一个“水”字。
水刑倒不罕见,刑部常用的手段,将犯人关在水牢之中,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几月,让犯人在水中慢慢死去,不过平常人不知道的是,受刑之人往往不死于溺水,而死于身体溃烂,痛苦之至。
众人目光聚在姚莫辞身上,等着他替天子宣布旨意,而姚莫辞面色凝重,抬起头,对林洹道:“皇上,上天旨意,这些人不可杀!”
他将刚才那两根木简合在一处,“水”摆左侧,“舌”摆右侧,正是一个“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