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雁归巢3
服药调养数日,林逍身子恢复了不少,不需人搀扶,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这日薛方来给他送饭食,欢欣对他道:“军医说,再休养几日,便可以启程返京了,盛京的百姓盼着您回朝,都快等不及了。”
朔北的捷报这会儿已经昭告天下,此时盛京的景象比过年还要热闹,于齐朝而言,郢王回朝,意义非凡,这代表着从此刻开始,大齐朝一雪前耻,再不需要受聿支的欺辱。
而林逍却不似薛方这般欢喜,只浅浅对他一笑。
薛方暗暗叹气,那日孟太医跟林逍说了朝中发生的事情,先皇辞世,新皇临朝,这样的变故换做任何人都是打击,林逍这几日却仿佛置身事外,没有过度的反应,也不曾见他伤神。
他这样薛方反而担心,若有情绪,不妨发泄出来,憋在心中倒是容易憋出病。
他不好在林逍面前胡乱说话,只能想些法子哄他高兴:“等回了盛京,殿下便会看见齐朝百姓何等爱戴你,殿下为保大齐安宁远赴聿支的舍身之举,在民间传成了佳话,茶馆里说书的,戏楼里唱戏的,江湖上写话本的,无一不在传颂殿下的事迹。”
林逍果了腹,放下筷子,淡淡道:“百姓之难,家国之耻,有何值得传颂。”
这一言噎得薛方没了话,心中骂自己嘴笨,不会说不如不说。
林逍却也不是责怪他,平静的语气又对他道:“值得传颂的,当是军中将士们如何浴血杀敌,你们才是大齐的英雄。”
薛方侧目,见林逍双眼慈恻,如含春风。
功名该属谁,林逍不再多论,转而问薛方:“贺将军这几日可是军中繁忙?”
他在营中休养不少时日了,还未曾与贺玦见过面。
薛方与他解释:“殿下莫怪,并非将军不来拜见,此一战将军受了伤,军医说不宜走动见风,叫他这几日好生休养。”
林逍眉心一蹙。
“既如此,该我去前去探望才是,烦请薛参将引个路。”
算起来林逍在房中也躺了多时了,如今身子恢复,适当走动走动也好,薛方点了头,取了斗篷给林逍披上,带他去了贺玦的营房。
行至营外,薛方顿了脚步:“殿下稍候,我去通告将军。”
“好。”
军营里没有女人,远处士兵遥望着林逍的背影,半束的乌发泼在身后,霜色锦袍,天青斗篷,纤细身条在寒风中一副楚楚之姿,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姑娘要送给将军了。
想来却是不可能啊,贺将军麾下一向军纪严明,又岂会带头做违纪的事情。
待林逍不经意回头,那几个士兵才看清,什么姑娘,这是将军千辛万苦从聿支救回来的郢王殿下。
眼睛瞎了。
薛方片刻出来,替林逍掀着帘子:“殿下,将军请你进去。”
“好。”
房中生着炭火,将甘涩的药味烘得四散,林逍进门几步,便知礼地站下了身子,静静看着坐在案台前的贺玦。
与那日兵临城下时不同,贺玦此时未着铠甲,穿一身皂色衣袍,粗浓乌发以银冠高束,鼻峰和下颌的棱角看得林逍失神了一瞬。
此刻,贺玦周身不见战场上的杀气,可看上去,却仍旧不太好相与。
论身份,林逍身为皇室宗亲,爵位高于他,论亲疏,林逍拜他父亲为师,算是他的兄长,林逍犹记得儿时,他身高不及自己的耳鬓,几句戏言逗一逗他,就要红了面皮,如今青涩褪去,眉眼还留着熟悉的轮廓,却已成了杀伐果断的将军,要这么冷淡吗?旧识相逢,理也不理。
林逍看见他案上摆的纸笔,不知他正在写什么,轻声询问道:“我可有打扰你?”
贺玦的笔在他进来之前就停了,听他这样问,摇了一下头,却也未见脸上有重逢的欣喜。
林逍这才再往里进,不论爵位,也不论辈分,对贺玦的态度很是尊敬。
“我听薛参将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贺玦的目光随着林逍落座的身子移动,直直看着他:“无事。”
林逍稍微安了心,浅笑道:“没想到,七年未见,你竟成了将军,我还以为你会像老师和你兄长一样,进翰林院,入朝为官。”他看着贺玦的眼睛,贺玦寡淡,他便主动亲昵些,用儿时与他说话的语气,哄小孩子一般,温温柔柔地问:“为什么要做武将啊?”
这应该不算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贺玦目光滞在林逍脸上,良久,回的是:“不为什么。”
这。
林逍愣了一愣,倒也不至尴尬,好脾气地继续主动找话:“老师身体可好?家中兄长可好?”
“嗯。”
林逍低头,看见他案上没写完的笔墨,又问他:“在写什么?”
贺玦直接将那宣纸转了个方向,推到林逍面前。
握刀的手,写出的字迹十分苍劲,林逍将宣纸拿起来,仔细看上书的内容。
题目是《九关纂纪》,写的是朔北战事的论述,战前要如何募兵,战时要如何出兵,战后要如何安置云云,林逍仔细读着,面上不由浮现出惊喜之色:“这是你写的兵书?”
严格来说算不得兵书,只是记一些战事经验,朝中武将若有需要,可以做参考。
贺玦没有与他解释太多,只应了声“嗯”。
林逍小心地将纸张理好,双手递还给他:“珍贵笔墨,收好。”
贺玦接回来,两人相顾无言,又陷入了沉默。
果真不爱言谈,他如此秉性,林逍便不好多扰了,最后问他道:“我唤你什么好?唤将军有些别扭,直呼大名又觉得疏远,算起来,你已过了弱冠之年,可有表字了?叫什么?”
贺玦垂着眼帘,抽了张空白宣纸铺在面前,提笔沾墨,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林逍侧身看着,将他写的字念出来:“云珵。”
贺玦面色未有变化,只喉结在颈间滚了一滚。
林逍声音里揉着笑意,连名带姓唤了一遍:“贺云珵。”
那日见面之后,林逍没再去打扰,又几日,孟太医给他诊脉后说没有大碍了,让薛方去禀明将军,即日便可启程。
将士们离家太久,听闻可以回家的消息,个个兴奋不已,回朝前夜,在营外生了篝火,从山中打回的野物烤得香气四溢,只可惜行军途中不能饮酒,但如此也足够尽兴了。
薛方将撕好的野鸡送到林逍房中,林逍病体未愈,还吃不得太多荤腥,挑着不肥腻的吃了几口,对薛方道:“也给聿支的俘虏送些吃食,不要太过苛待他们。”
薛方先是一愣,又是一笑:“殿下与我们将军好生默契。”
林逍不解:“什么?”
“殿下不必挂心,刚给他们送过吃食了,将军下的令。”
林逍眼底一烁:“如此便好。”
薛方想到那些聿支人,心中便有愤慨:“殿下与将军都如此仁慈,要我看,那些蛮夷哪里值得同情,在这里我们优待他们,可殿下您在聿支的时候,他们却百般折辱您。”
林逍苦涩一笑:“我未曾受什么折辱,养马放牧,与天地为伴,相比于宫里的拘束,我也算彻底享过了自由。”
薛方再怎么粗枝大叶也明白,林逍不是不苦,只是那些苦,是他作为大齐皇子该替黎民百姓受的,他没有怨言,也不需与人倾诉。
薛方不再多言,收拾了他吃剩下的食物,叮嘱他好生休息,出去了。
将军有令,庆贺只可到酉时,酉时一过,外面准时停了喧闹声,林逍也熄了灯,与将士们同一作息,准备入睡了。
刚躺下身,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他从床上坐起来,开口询问,等了片刻,却无回应。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循着刚才的声音走到营帐门口,隔门细听外面的声响。
这会儿没了动静。
许是听错了,他准备回去,一转身又听到了响动。
没听错,的确有声音,林逍迈步上前,试探问道:“薛参将吗?”
又是无人回应。
犹豫片刻,他摘下一旁的斗篷拢在身上,出了门,站在帐外朝周围张望。
篝火的灰烬带着余温铺在地上,不远处,吃饱喝足的将士像往常一样守着夜,四下安静,帐外无人。
一阵寒风吹来,顺着领口往林逍衣裳里面钻,他打了个寒颤,想着刚才那动静大抵也是风声。
而再进门,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屏住呼吸,脚步定在门口,漆黑房间,他没朝里面走,用很轻缓的动作徐徐往后退着步,眼看着床帷一片黑暗,不能确认那处是否躲藏着谁,但他清晰地感知到了杀意。
见林逍不过来,那匿于幽暗处的人便知他有所察觉,一柄弯月匕首唰地出了鞘,急速朝着林逍刺了过来。
有人要杀他。
说时迟,林逍没有思考的时间,早年练过的功夫已是全废,正面交手他绝对没有胜算,只能飞快冲出营帐,提声大喊:“来人!”
营中开始躁动,薛方的营帐就在林逍旁边,听到喊声,心中默道一句不好,抄起佩刀飞快冲了出去。
然而薛方没有身后那柄匕首来的快,一阵疾风掠过,林逍闪身一躲,那利刃没有伤到他,却将他的斗篷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
林逍旋即将斗篷解下,手臂一挥,扔在那人身前,遮住他视线。
只听得衣料割裂的声音,眨眼一瞬,斗篷劈成了两半,那刺客从身后追上来,危机关头,林逍看着迎面而来的薛方,心中估算着距离,薛方要救他是来不及的,他快速想着对策,不若回身用手臂先挡一刀,或许能乱一乱这刺客的方寸,拖一个弹指,保住性命。
于是他疾速回了身,耳边风声呼啸,他双眸不由紧闭,抬起手臂挡过去,却没感觉到冷刃刺来。
有人揽着腰将他护在了怀里,回旋一踢,匕首应声落地,那黑衣刺客闷哼一声,手腕应是被踢断了,不再恋战,转身逃了。
薛方姗姗来迟,站定在林逍跟前,确认他安然无事,道:“我去追!”
“你保护他。”贺玦狠戾目光盯着那刺客逃跑的方向,将怀中的人推到薛方跟前。
事关重大,他要亲自去追。
“殿下可有受伤?”薛方打量着林逍,紧张询问。
林逍摇摇头,方才没怕,后知后觉才感到惊险。
那刺客的匕首掉在了地上,薛方走过去捡起来,细细观量。
林逍走到他旁边,看了一眼那匕首,对他道:“是聿支人的兵器。”
另一端,贺玦追着刺客一路入了山谷,那刺客体力不如贺玦,实在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回头与他交手。
贺玦刀下留了余地,他要拿活口。
谁知那人眼看着要被擒住,竟是不要命地跳下了深谷,贺玦眼疾手快,上前抓他,那人奋力挣扎,冰雪覆着悬崖,贺玦将他的衣裳撕扯烂了,最后还是脱了手。
寒风扑面,贺玦站在崖边看着深不见底的山谷。
这人活不成了。
他阴沉面色比这漫山的寒冰还要冷,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硬物。
他低头,看见了一个物件在月色的映衬下反着光,他俯下身,将那物件捡起来,看清是一片金制的叶子。
像是信物。
从方才那刺客身上掉落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