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雁归巢2
贺玦没有回头,对那士兵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贺玦安坐不动,等身后军医继续替他上药。
这军医姓孟,从前是宫中太医署的太医,自贺玦入军那日起,便受他父亲之托,随军而行。
孟太医动作未停,坐在贺玦身后,观量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沉声片刻后,对他道:“醒了就没事了。”
林逍的药是他用的,人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除去外伤,林逍被寒气伤了根本,身子骨羸弱不堪,城墙上的一天一夜,险些吊走了他的性命,贺玦将人带回来时,几乎快要没了气息,行军途中药材又匮乏,能续命的好药都在都城里,孟恭尧也不知林逍多久能醒来,这几天全军上下都提着心。
他将贺玦的伤处妥帖包扎好,又帮他穿好铠甲,起身道:“好了将军,我去瞧瞧郢王。”
“嗯。”
“将军不随我同去?”
贺玦敛着眉眼,没有作答。
孟太医了然,别说将军这般不善言辞的性子,便是他这活了半辈子的厚皮老朽,那些事情,也不知该如何向郢王开口。
可总归是要知道的,他对贺玦道:“将军伤口未愈,不要多走动了,朝中变动,我替将军告知郢王殿下。”
贺玦俯首:“有劳孟公。”
孟恭尧匆匆赶到到林逍这一处,看见薛方正被几句问话逼得满头冒汗。
他不知如何作答,看孟恭尧进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上前拉扯他到床边,叫他快替郢王诊脉,自己去外头守着了。
林逍坐在床上,不知为何薛方如此慌张模样,他不过是询问了一句,父皇和母后如今怎么样。
孟太医将药箱放在桌案上,靠近林逍身边,对他作揖:“参见郢王殿下。”
虽长年奔波让旧识之人样貌苍悴了不少,林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孟太医?”方才的迷茫神色散去,林逍眼底浮现惊喜:“您怎会在军营之中?”
“回殿下,老臣随军已有多年,早已不在太医署当值了。”孟太医回着话,将林逍手腕放平,准备替他把脉,继续道:“太医署广集天下名医,臣在与不在无关紧要,军中将士征战沙场,更需要有医官随行。”
“孟公大义。”林逍敬重道,心中却不免忧虑:“父皇的头风之疾可有好些?您不在,可有其他太医在旁照料?”
孟太医没有作答,将指腹搭在林逍手腕上,仔细探他脉象。
房中很安静,只能听到火炭烧灼的声音。
把完脉,孟太医替林逍将衣袖理好,平静地看着他。
只一个眼神,林逍便感知到,他接下来要说的,大抵不是好消息,方才薛方在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妙,他问薛方父皇母后近来如何,这样简单的一个询问,薛方却支支吾吾不肯作答。
眼下同样的问题问孟太医,得到的回应也如此怪异。
他压着心头不安,猜测着主动开口:“我父皇他……”
“郢王殿下。”孟太医接他话,直言道:“先皇已于六年前,龙驭上宾。”
这一句声量不高,分量重极。
林逍哑然失言。
孟太医道:“当年逐州一战,是大齐之耻,我边关二十万大军抵不住聿支五万骑兵,那一战败北后,逐州失守,你成了敌国质子,先皇愧对于天下万民,忧思过度,患上重疾,太医署束手无策,先皇越病越重,只熬了一年便油尽灯枯。”
跳动的烛光映着林逍煞白的脸,良久,他一句未言。
“殿下节哀。”
林逍缓慢呼着气息,问:“那我母后……还有洹儿……”
孟太医道:“太后与先皇伉俪情深,不愿独留宫中,先皇走后,便隐于归云山,带发修行。”
胸腔里十分难受,林逍抵着嘴唇,硬生生将咳嗽挡了回去。
孟太医继续道:“郢王不在朝中,便只有二皇子奉先皇遗诏,继承了大统。”
林逍沉思着,幽幽道:“可六年前,洹儿才十二岁。”
“是。”孟太医道:“幼子登基,恐有缭乱,先皇临终前命贺广邕和张攸两位大人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君,又下令将都城从蔺安北迁至盛京,以防镇守岭南的段家军对皇权起不轨之心,是以,皇上虽年少,御宇多年,倒也还算太平,只是……”
“只是,什么?”
孟太医摇摇头,斟酌道:“臣不敢妄言,如今的齐朝如何,等回去后郢王自己评判吧。”
林逍隐忍的情绪化作了胸腔的浊气,呼吸憋闷,用手背挡着嘴巴,还是咳得惊天动地。
孟恭尧拍着背替他顺气:“殿下稍安,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劳烦孟太医。”
孟太医轻声叹息,没再多说什么,提着药箱离开了营帐。
门外,薛方正侧着耳朵朝帐中细听,见孟太医出来了,赶紧凑上前去,压着声量道:“军医你怎么如此鲁莽,郢王才醒,身子还没恢复,你这般与他直言,将他刺激了如何是好。”
贺玦交代薛方照看林逍,薛方粗人一个,哪里会照顾人,郢王又不似他们军中的将士,皮糙肉厚,受了伤养养便好,他这几日在旁仔细着,生怕郢王出了什么差错将军要责罚,这孟军医可倒好,好不容易郢王清醒了,不容他修养几日便来与他说这些,若是郢王伤心过度又昏迷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薛参将不必担心。”孟太医淡然道:“郢王不似你想的那般柔弱。”
还不柔弱?那消瘦的身子骨,脚腕还没有他手腕粗,生的又是副雅艳的容貌,薛方瞧他活脱脱一个经不得风雨的病美人。
薛方趴在门口,又朝营帐里瞄了一眼,看见林逍靠坐在床上,垂着头,一动不动,薛方看不清他的表情,忧心揣度道:“是不是哭了?”
“你多心了。”孟太医道:“你不知郢王何人,不要胡乱操心了,照顾好他身子,其余不必管。”
要薛方管他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一个行军在外的糙汉,哪会哄人。
放下帘子,他对孟太医道:“行吧,将军怎么样了?伤可好些?”
“还需再休养几日。”
“我去瞧瞧将军。”
孟太医拦他:“你守着郢王。”
“人都醒了,还需彻夜守着?”
“我今日给郢王换了药,他服下后会有口干之症,夜里许会起来寻水喝,他身上有伤,下床不便,你听他动静,需要的时候进去照顾着。”
薛方点头:“好,我知道了。”
嘴上答应得爽快,可入夜后,薛方却靠着帐外木杆,站着就睡了。
也不怪他粗心,实在太过疲惫,行军作战几个月,好不容易战事结束,他又奉命来照顾郢王,这几日他精神时时紧绷着,用他自己的话说,伺候人比打仗累多了,一连几晚基本没睡,偶尔眯一会,打个盹,梦里也要惦记着殿下怎么样了,隔半个时辰便来看一眼,清醒没清醒都要及时跟将军汇报。
今日林逍终于没事了,他也放松了下来,熬过亥时再睁不开眼,一边守夜一边睡了。
房中,林逍不知梦见了什么,睡得魇了,额头挂了一层汗,不安地翻动着身体,口中散碎地念着什么,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双唇干得起了皮,喉咙又痒又紧,他艰难地咳了几声,终于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
漆黑的房里,炭火已经燃尽,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摸床头的茶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得很是吃力,好不容易摸到了茶盏,里面却已经空了。
林逍开口,嗓子哑得不行:“有人么?”
他语气很轻柔,想叫人帮忙,却又唯恐打扰了别人。
无人应答,他只唤了一声便不再唤了,撑着床面,一点点挪动着身子,想要下去。
双脚才落地,一阵凉风忽然灌进了屋子里。
有人来了。
林逍坐在床边,听见了徐缓的脚步声音,一高挑人影自门口朝他靠近。
屋子里没掌灯,他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借着月色,只看到他穿的是一身戎装。
林逍试探开口:“薛参将?”
对方没有应答。
林逍轻声道:“劳烦……”
请求帮忙的话还没说出口,来人的脚步便停在了不远处的案台前,接着,水声入耳,那人将壶中的水倒入杯盏,端着杯盏走过来,站定在林逍面前。
一股涩中带甘的药香味萦绕在林逍的鼻息间,夜色将眼前的魁伟身形衬得有些压迫感。
来人不开口,只将斟满水的杯盏递到林逍跟前,等了片刻,林逍缓缓抬起手,接了那杯水。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对方棱角分明的指骨,对方紧握杯盏不动,待林逍托稳后,才松开了手。
林逍双手捧盏,将水送到唇边,徐徐咽了半杯,口中的燥热舒缓了不少,他用衣袖拭了拭唇角,抬起头,虽看不清彼此面容,林逍还是对眼前人笑了一笑,“谢谢。”
对方不应,朝林逍伸出了手。
林逍怔了一下,将喝完的杯盏置于他掌中。
那人接过后转身,将杯盏送回桌案上,未作多留,踩着月色,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