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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雁归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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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一过,朔北苦寒之地开始结霜,苍茫野漠,林逍身上的毡衣又薄又旧,干活时偶尔露出的脚腕细如枯枝,苍白肌肤上拂着疤痕和未愈的冻疮,寒风一冽,欲折欲碎。

    他蹲在河岸的荒草上,将覆着薄冰的水打入桶中,提水时手臂绷起青筋,薄薄的皮肉下骨骼的轮廓尽显,单看身子骨,如此纤瘦的人怕是受不住这般辛苦,然而这种粗活,他从二十岁到现在,日复一日,做了七年。

    这里是聿支国,离他的故土大齐遥遥几千里,在这里,他不再是万民拥戴的齐朝皇子,而是战败之朝送来的质子。

    林逍将水提回马厩,用沾湿的毛刷清理马身,分明动作娴熟轻柔,那马儿却受了惊吓一般,抬蹄嘶鸣。

    林逍只得摸着马鬃安抚,一下,两下,细白手指抚过,马儿渐渐平静,他仰起头,遥望灰白天际,苍鹰凌空滑过,鸣得空旷哀长,漫天愁云汇集,凝入他眼底。

    他看着空荡的草场,在聿支,他是马奴,负责为聿支军队饲养战马,因是敌国质子,他只许干活,无权窥知外面发生的事。

    近两月,战马被分批调派,如今只余下这么几十匹,林逍听不见风声,也知道必定起了战事。

    七年了,大齐终于翻越了这条幽壑么。

    片刻失神,他按捺住胸中波涛,俯下身,继续清理马匹。

    不多时,马蹄声自身后响起,伴随着聿支人野蛮的嘶喊声,逐渐朝他逼近。

    几个身穿战甲的汉子勒马停于他身边,不由分说,一条铁鞭抡出风声,抽在他的手腕上,应时一道血印子显现。

    林逍咬牙忍痛,手中的刷子落了地,听见那带头的将领怒喊:“将这贱俘绑起来,押到城墙上去!”

    没有反抗的余地,手腕粗的麻绳将林逍缚得筋骨剧痛,他缄口不言,伏在马背上,暗中观量那将领,见他一身尘泥,战甲凌乱,便知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聿支极可能吃了败仗,只是,是不是败在大齐手下,他不敢确定。

    聿支和齐朝连年交战,大小冲突持续百年,而齐朝以礼治天下,重文轻武,自太皇帝起,与敌国交锋几乎没有胜绩。

    七年前,聿支铁骑过境,在齐朝烧杀抢掠,齐朝皇帝为求天下安宁,割让了朔北逐州城池,并应允,送皇子林逍到聿支做质子,十年为期。

    而眼下,林逍还未得知的是,十年期限未满,齐朝厉兵秣马,暗中联合西北乌奚国,举兵夹击了聿支。

    聿支措手不及,齐朝乘胜追击,一举攻破聿支守关要塞,直捣其国门。

    此刻,林逍被那些人带到了城门上,疾风似刃,刮割在他枯瘠的脸上,脚下悬空三丈,他被吊上了城墙,毡衣染血,唇色惨白,目之所及,万里寒光。

    聿支人以他的性命相要挟,等齐朝的大军攻进来,便要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太阳西落东升,林逍被吊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听见了移山倒海的震荡声。

    恍惚中,他看到了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场景——大齐精兵挥师北上,将他的尸骨和孤魂,一并带回故乡。

    他虚喘着气息,睁开双目,看见城下身披玄甲的千军万马犹如黑云压城,一方绣着“贺”字的赤金旌旗随风飘荡。

    来了。

    离朝太久,林逍不能确定,眼前的贺字是不是他知道的贺家,他想仔细看一看城下那位将军,可未进食水,体虚伤重,他视野一片模糊,那张脸,他看不清。

    只听得城墙上,聿支将领挥刀怒吼:“你们齐朝自称礼仪之邦,十年约定未满,勾结他国,攻我城池,无耻小人行径!”

    震怒声回荡在旷野,并未惊起城下人的波澜,那道深深的目光不看敌将,只落在林逍的身上,寒霜铺地,风声如嚎,年轻的将军一字未应,杀气却自眼底蔓延,笼罩了天地。

    败局已定,聿支人再猖狂的骨血,也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齐军今非昔比,兵临城下,刀刃向前,让人望之一眼便心生胆寒。

    那聿支将领语气低了几分,复又对城下言:“逐州之地,我们可以奉还,质子之约,十年未满,今日只要你们退兵,不伤我王臣百姓,我王承诺,愿将你们的皇子提前归还!”

    晚了。

    原本,这一战的确只为收回逐州,可今日、眼前,出塞时光风霁月的大齐皇子,体无完肤地挂在他们的城墙上,这番景象若是能够罢休,齐朝在天下还有何颜面。

    年轻的将军目色坚韧,自腰间拔出龙纹长刀,高举过头,刀尖划破长空,指向了聿支城门。

    城墙上的聿支将领面色一震,手持弯刀逼近吊着林逍的绳索,高声道:“你们若不退兵,就让这皇子第一个给聿支陪葬!”

    弯刀上的寒光映进了年轻将军的眼中,他浮霜的眼睫沉了一沉,片刻寂静后,开口落了一个字——

    “杀。”

    风云乍起,草卷烟尘,遥遥千里苦战,早已杀红了眼的大齐将士怒吼着冲向聿支城门。

    马蹄扬尘的瞬间,那根提着性命的绳索被弯刀切断,林逍在冲天杀气中坠落了城墙。

    他心中并无畏惧,大齐若能收复国土,他半条残命,死不足惜。

    身子安然下坠,千钧一发之际,却并未落得粉身碎骨,依稀中,林逍看清了那位年轻将军的脸。

    似曾相识,他不能确定。

    意识昏沉的时候,林逍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眼前是一片混沌,不知道魂魄要游荡去哪里,也不知游荡了多久,而后身上开始痛,从五脏六腑到肌肉骨骼没有一处不痛,半昏半醒间,林逍确认自己没死,脑海中的记忆慢慢恢复,从城墙跌落的时候,有人将他救下了。

    “郢王殿下,郢王殿下……”

    有人在耳边唤他,几声之后,终于将散碎的魂魄唤回了身体中,林逍缓缓睁开双眼,床侧的人见他醒来,欣喜呼道:“醒了,快去禀报将军!”

    数日昏迷,林逍思绪空白,仰躺良久才恢复思考能力,他身子不动,转着双眸打量周身环境。

    房中利落的陈设,皆是齐朝风格,这不是寻常屋舍,是一间营帐。

    是齐朝的军营。

    昏迷前的事情如数记起来了,林逍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

    “郢王小心。”守在床侧的人上前搀他。

    林逍微微侧目,看到身旁有一男子,魁梧身材,弱冠年纪,面相忠厚仁义。

    这男子一身玄铁盔甲,是大齐将士的着装,再看盔甲锻造,可分辨出他不是普通的士兵,官阶也不至将帅,大抵是位副将,林逍从前没见过他,叫不出他名字,客气对他道:“多谢将军。”

    听到如此称呼,对方惶恐俯身:“末将薛方,在营中任职参将。”

    “薛参将。”林逍自然改口,柔声询问:“我昏迷多久了?”

    “五日。”薛方答道。

    五日,林逍沉思片刻,问:“朔北战事如何了?”

    “回郢王,朔北之战我军大捷,逐州失地已收复,贺将军亲手取了聿支第一武将的首级,生擒了聿支王子和皇族重臣一百七十九人为俘。”

    如此,便算是以牙还牙了。

    未等再说什么,林逍胸腔一阵闷痒,用拳头抵着嘴唇,急咳了几声。

    薛方焦急:“殿下稍候,我已叫人去告知将军了,军医很快便来。”。

    林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缓过气息,抱歉地对薛方扯了个笑意。

    身上的皮肉是有些痛,这咳嗽却不算什么,聿支天寒,肺疾是去的第二年便落下的毛病,气候有变时会发作,除了干咳的病症,其他倒也不影响什么。

    气息平复,他问薛方:“请问薛参将,你说的贺将军,可是我朝新上任的武将?”他笑意有些苦涩,对薛方道:“我离朝太久,文臣武将都认不得了。”

    薛方道:“回郢王,将军在军中为将已有数年,想来,殿下应是认得他的。”

    林逍眨了一下眼,心中猜测没有说出口,等着薛方继续说。

    薛方道:“我们将军,是贺太傅的二公子,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印象。”

    内阁大臣贺广邕,在朝兼任太傅一职,教导了林逍十几年,林逍远赴聿支做质子前,是朝中上下默认的储君人选,自然贺广邕也被尊为帝师,位极人臣。

    恩师自是不会忘记,只是贺府的二公子,林逍从前只在宫宴上与他见过几面,林逍的年纪稍长于他,彼时,二公子不过是个束发之年的懵懂少年,现如今许久未见,他样貌变了几何,林逍哪还能一眼认得出了。

    至于他的名字,林逍更是无从记得,极力回忆片刻,试探问薛方:“贺二公子,是叫,贺……玦?”

    薛方憨厚一笑,点头道:“正是。”

    另一处,奉命去通报的士兵匆匆赶到将军营,贺玦背对门口,端坐不动,盔甲褪去一半,露出宽展的脊背,起伏绵延的肌肉上布了几处伤,最重的一处见了骨,军医正在替他换药,那药粉作用在患处有烧灼之痛,贺玦却眼也未眨。

    “何事。”

    士兵站在门口,对贺玦抱拳躬身:“禀将军,郢王醒了。”

    贺玦呼吸一重。

    身后的军医冷静道:“将军勿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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