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监牢中暗无天日、潮湿难闻,在一滩污泥水渍的角落中有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乌发染上脏臭的泥,粗糙囚服不见原色,血与泥都是黑色,分不清辨不明。
牢房外有一华服青年,气场威严,逆光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他以贵重丝绢捂住口鼻,不动声色地观察牢房内的凡人,半晌也不言语,仿佛看够了便走,全程不给犯人一丝认出他的机会。
他来去自如,必是高官显贵,能避退左右独见重犯,定是身怀功夫有恃无恐。
牢中之人正是梅雁白,他不复首辅权势滔天的显贵,只有阶下死囚的凄苦,但见他脸上无悲无喜,早已被折磨得麻木。
几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吵闹声,是看管他的监守们,他们仗着大人刚走,嬉笑着来到梅雁白的牢门前。
一人道:“梅大人,夏日炎热,昨日怕您热着将您从刑房带出来时正好牢房有这块凉快地方,一夜都没挪地儿,想必大人很是喜欢吧!”
早已没有自主行动能力的梅雁白仿若无知无觉,不理会外头哄笑的众人。
另一人接道:“大人喜欢的何止老鼠洗澡的臭水沟,还有这个,快拿出来给大人看看。”
只见其中一监守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簪,正是整个盛国都知道的梅雁白的心爱之物,如今被窝在了一只菜油没擦干净的手里。
梅雁白眼中出现白玉簪时忽然手指挣动,想去勾一般,颤颤巍巍地试图抬手却未果。
“梅雁白果真是爱这簪子,想必十分值钱。”几个不识货的围在一块商讨这簪子能卖多少钱,一百两还是五百两,要是能卖个七八百两,岂不是许久衣食不愁。
“咱们几个瞒下来贪了这簪子没事吧?”刚怀里掏出簪子的监守语气中有犹豫,心中又劝告自己,想道:前任首辅大人之物应该不会像皇宫里的东西那样有纪录,何况人都要死了,卖了也找不着原主。
“没事,这簪子就是玉簪,也没特别的印迹雕纹。”
“是啊,胆大点才能赚钱。”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这支玉簪的归属定下,那便是京城随便一家小当铺,卖个几百两便是他们心满意足的大价钱。
卖吧卖吧。梅雁白看着他们握在手中故意向自己炫耀的珍宝白玉簪,这就是他一个爱好,人都要死了怎么可能割舍不下。
只是他心中有团火,烧得自己血液快干涸、心脏紧缩,若是那簪子还在自己手中,他决不会让它安生戴在自己头上,而是用它刺进这几人的脖子,以血养玉。
“公子?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梅雁白状似迷惘地抬头,正品着茶呢,上唇被茶水润得红亮,眉眼抬起时眸中泪。面对文沉隐的突然关心,他快速眨眼,道:“大概是被热茶水熏的。”
“沉隐,喝你自己的茶,管梅公子做什么。”廖榕则想的更多,梅雁白这人身上叠得过去成分有点多了,除了父母双亡、罪臣之子现在还得加上背井离乡,不能怪他喝杯茶都勾起什么过往回忆。
“宿主也太操心了,朋友间相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吧。”系统认为宿主对梅雁白的保护现在明显比以前多,生怕她把男主当成文沉隐那样养孩子。
廖榕却振振有词,“朋友也是需要好好维护和关心的,要是一个心理脆弱想不开,很可能就没这个朋友了。”
?现在又不是你说梅雁白是男主不会出事的时候了?
它大胆地想:原来不是宿主满足书生爱照顾人的性格,是这位男主擅长满足宿主爱照顾人的性格。
系统感觉有点诡异,但达成了意外的互补。
“世子近期如何?”梅雁白突然问关于韩知的问题。
“不老实。”廖榕听见这话下意识回了这三个字,随即认识到不是廖明舒在而是梅雁白,她面上浮出笑容,“雁白什么时候开始对世子感兴趣了。”
“并非如此。”梅雁白成功转移话题,丝毫不慌,他放下茶盏,“忧心阿榕处境罢了,要是烦着你做生意,岂不是坏事一件。”
“最近到处都能见到他,倒不会影响生意,着实影响心情。”廖榕正大光明说皇室中人的坏话,她在韩驰风和陛下面前也没少说皇亲国戚的坏话,不过都是师出有名,这时候好像正对一位立志科考的书生说,不太合适。
“很抱歉在你入官场之前就告知你这么残酷的现实,皇室也不全都是好人。”但她还是要说。
“咳咳咳”文沉隐被点心呛住,姑娘说话也太直接了,比江湖人还豪放,是真不怕得罪人,还是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想到这他眼珠子转到梅雁白那侧偷偷看他。
“雁白明了,科举之路我确实有些犹疑。”
啊,明白官场现实是一回事,但是科考可是大事,不科考怎么当大官迎娶小公主走上人生巅峰。
廖榕现在不仅为自己的生死考虑,她也在为梅雁白考虑,梅雁白有首辅之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能做到那个地位也绝非是只有才就能做到的,定是心中怀有抱负、念着百姓,若是因一时的迷茫而走了岔路,那她出现带来的改变反而是罪过。
“雁白!”她略带急切地抓住梅雁白的手,“你十年寒窗苦读,如今已考中会元,心中雄韬伟略自不必说,盛国国力强盛,但仍旧有百姓处于困苦之中,你若是放弃,不仅是放弃你的过往努力,也是让那些困苦中的百姓失了一份脱离苦海的希望。”
梅雁白似乎在思索,他默不作声回握住廖榕的手,让她一愣,但梅雁白还没想出个头绪,她眼含担心和期盼,不曾想过将手缩回。
他却在想:前世我已付出过努力了,为自己、为陛下、为百姓,今生再走这条路,值得吗?
这个想法从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就萦绕在梅雁白的脑海里不曾丢过,被绑架时他也在想此事,但见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廖榕,他忽然有些想通了。
自己已然不同,定能与前世走出不同的路。
他道:“我想放弃过往。”同时他方才回握住廖榕的手也轻轻放开,退至桌边。
听梅雁白如此说,廖榕陷入失望,她以为梅雁白要放弃继续科考,白白失去这么好的前途,浪费他的才华。
但下一瞬间,手上被放了一块点心。
小块的点心被精巧地包装在金箔纸中,是廖榕上午去珠宝铺子拿玉簪的时候想到要来梅雁白这儿一起买的。它被梅雁白放在廖榕的手背上搭着,正轻轻晃着,摇摆不定。
晃不动时,它稳稳地躺在廖榕手上,她手快速一翻,点心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手里。
梅雁白看着她的动作,眉头微微一动,随即眉目舒展,“阿榕得到了喜欢的点心。”
廖榕:“嗯?”她一向不贪嘴这些,有了自己买到的点心并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我也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科考后,为官。”梅雁白沉稳得不像是没经历过殿试的会元,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丝对自己可能考不上的怀疑。
他好像当了十几年官一样,廖榕抽空这么想着,然后她确实感受到了欢欣,在这股欢欣中她剥开了点心之外裹着的金箔纸,看见了粉色的桃花糕,咬下一口细腻清香。
值得这个京城最贵的价格。
与此同时,廖榕想道:花费经历给梅雁白找那簪子,果真是不亏的事。
“不亏在哪里?”明明是系统指引廖榕以此礼物庆贺刷好感,这时它却来问她。
“不亏在我高兴。”廖榕眉毛一挑,对梅雁白和文沉隐称赞:“这家糕点很不错,我很喜欢,下次多买点。”
“姑娘喜欢我就去买。”文沉隐自己也喜欢得不行,这么一听心中更高兴。
梅雁白笑而不语,他倒成了三人中最不贪嘴的那个。
“下次让沉隐买了,再送些给你。”廖榕没忘了梅雁白,她转念一想,想到了之后的事情,开口时言语有调侃:“雁白定是本届殿试第一了,考中状元后便没这么‘便宜’贺礼送,到时不如送雁白一壶隔壁酒坊的状元酒?”
梅雁白眼中有好奇,他侧头想了想酒坊的酒,不嫌弃从价值千金的玉簪跌落到深巷里的一壶酒,扬声问:“阿榕,我记得酒坊没有状元酒。”
“你这个状元喝了,自然就有状元酒了呀!”
廖榕笑意吟吟,鲜活生动,她一手靠在石桌上撑着头,另一边随手将梅雁白的茶盏斟满,自然得仿佛数十年老友。
前世种种,或屈辱,或伤痕累累,或人心向背,在清风香茶下忽然被隔远、淡化。
最终,梅雁白眼中只剩那缕香气扑鼻的热气后精致漂亮的凤眸,原来他近日蠢蠢欲动的心确实动了,但并非是为见到那些还未变得面目可憎的故人。
梅雁白心下藏着的种子随着院中新长开的绿芽同时破土而出,只是它们是带着湿润土壤的春色,他心中长出的——
是携伞与景州烟雨同来的白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