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记忆（五）
再转眼时，顾青眼前出现了神魔大战的情形。
同样的地方，气息狂肆。
灵气与魔气交织，已分不清术法出自何处。
神与魔，战得天玄色变。
交战中心，顾青看到了云叶，还有先前见过的万大人。
云叶跪坐在地，手中已凝气成印。
无数斑斓的光点自四面八方而来，汇聚与云叶掌心之上。
慢慢地，形成了一颗玉珠的模样。
莹白的玉珠亮一分，云叶身上的气息便弱一分，周身上下血气溃散，尽数入了玉珠之中。
先前温和可亲的万大人此刻面露哀伤，站在云叶身后，手中魔气持续灌出，全力护持着阵法。
万大人身旁，还有几位顾青不曾见过的人影，错落站立，全力护阵。
阵法中心，云叶身上的血迹已然消失，脸上却愈发苍白，掌心之上的珠子渐渐凝成了实质。
顾青看明白了，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先前开启乾坤界时，大长老延崆以为顾青以神魂为祭炼了禁术，其实不是。
云叶此时施展的，才像是禁术。
她是以己身血肉为引，将洗神珠的碎片重新凝聚。
她要拿命，换回洗神珠。
血竭气散之际，玉珠堪堪凝结到一半，云叶手中的法印轰然溃散，身子脱力，骤然倒在了地上。
万大人急忙伸手扶她。
云叶轻轻摇头，示意万大人先顾着四下的攻击，自己撑着手勉强站起来，将洗神珠交予万大人手中。
“请大人带回万重山。”
万大人握紧半颗珠子，未及开口，已是老泪纵横，未多言，只朝云叶郑重点头：“殿下放心。”
转身，又朝其他几人点了点头，遂踏出阵法，一步走到了战场波及的外围。
在那里，巨石掩映之下，还隐着一个极小的藏匿阵法。
阵法之中，十一二岁的清瘦少年手持留影玉简，一丝不苟地催动着。
顾青稍作沉吟，跟着万大人的身影走过去。
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她身在云叶的记忆之中，能查看的范围也仅限于云叶眼目与神魂所及之地。
很显然，巨石之后的这处阵法，以云叶彼时彼刻的状态，尚探查不全。
万大人神色凝重，手上几道术法飞速闪过，泛着幽光的玉珠变成了随处可见的小石头，光芒不在。
将石头交予少年，万大人郑重嘱咐：“此一战，魔族与神族必定要分出胜负。你与我分道而行，我会把人引开。你记着，先去徐家，找徐家老祖。此战之后，若神族占了上风，就用徐家那座大阵护住魔界前十域。若神族式微，那就——”
万大人声音泠然，杀气毕现，“杀了大长老。”
少年声音沙哑，似有不解：“师父？”
万大人神色微松，伸手，似乎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声音缓下来：“别怕，你自幼早慧，师父也同你说了不少，你应当知道，大长老于商将军一事上，并不干净。就凭这一户一门的胸襟，他还当不起魔界大任。
你放心，只要洗神珠还在，把这留影玉简给徐珏，以徐家老祖的性子，他会动手的，徐家的阵法，尚可一用。”
少年接过石头，沉默了一瞬，道了声：“好。”
顿了顿，转身之前，又道，“师父保重。”
说完之后，利落地收了阵法，静悄悄地遁走而去。
万大人站在原地，目送少年背影消失在肆虐的魔气之中，手中同时已凝成半枚新的“洗神珠”。
宽厚的人影仰头望向远处越来越近的流光，脸上笑意惨淡中带着坚定，似自言自语般呵了一声：“延崆小子，洗神珠师父可就指着你带回万重山了。”
顾青震动，延崆，大长老？
魔族众人皆知，大长老延崆活了近万年，是近，不是过！
也正是因此为，顾青几乎是默认大长老出生于神魔大战之后。
现在看来，大长老延崆竟然亲历过大战！
他那时，是万大人的弟子！
是他将洗神珠带回了万重山！
能在生死存亡之际让万大人托以重任，彼时的延崆，会是什么修为？
还有那个藏匿的阵法，云叶探查不全，其他人也未必能窥探得到！
魔族大长老，不止是真神境这么简单！
念头至此，顾青轻轻吸了口气。
她刚从浮云宫走出来的时候，延崆说“君上神魂有异”。
她那时候觉得大长老虽看出了什么，但是对魔君应当有所顾忌，不会在浮云宫公然灭杀魔君，所以才赌了一把。
但此时此刻，顾青非常清楚，能在危机时刻让万大人交付“杀了大长老”指示的人，若察觉有异，绝不会顾忌一个尚未掌控魔界的君主，也用不着顾忌。
他不动手，是因为不确定！
他不确定魔君是否被夺舍了。
顾青返身看向大战之中已站起来，用尽最后一丝气血凝炼成剑，以同归于尽的气势，踏空迎向神族的云叶。
一剑破山川。
神族之中，仅剩的几个真神，与云叶一起从半空中坠落，身销神陨。
顾青冷目看着奔向云叶的商澜，思绪无比清晰。
这是万年前的场景，云叶以身为祭重聚洗神珠后已是油尽灯枯。
最后那一剑，剑起之时，她神魂已濒临溃散。
剑落，神魂俱灭。
身死魂灭入轮回，世间从此再无方云叶。
但在她身上，又似乎出了例外。
万年之后，曾经的魔族公主殿下作为魔族顾姓子女重新现身三十六域，以避魂陵覆面，战上万重山。
再几百年之后，顾青重生在了云叶如今的躯壳之中。
而作为魔君的方云叶对顾青，也似乎过于和善了。
所有的一切，不能简单用意外两字概括。
顾青低低地叹了一声，她与云叶，除了共用躯壳之外，必定还有别的关联！
能让大长老延崆不确定的关联！
“你的神魂，有些奇特。”大战落幕，一道轻柔的女声突然撞入顾青耳畔，不似云叶记忆中的声音，更像是在对着顾青本人说话。
顾青倏然转头，看着盈盈而笑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视线顿了下，平静开口：“魔君？”
两人站立之地，似是一汪湖水，湖面清澈见底，微波荡开，缓缓地往四面八方延展，一望无际的湖水覆盖了气息躁动的神魔战场。
“顾青，”云叶含笑看着顾青，徐徐开口，“我对你并无恶意。”
顾青面色平静地看着对方，缓了下，同样笑起来，抬手指了指湖水倒映下云叶的影子，细细地端详着那张与自己六七分相似的脸，语气随意地笑：“这话，不太能取信于人。”
云叶顺着顾青的视线看向水中倒影，静默着注视了片刻，轻叹了一声，抬头，朝顾青道：“你身上融了我的一缕残魂。”
顾青神色未动，脚下点了点湖面，水波自脚尖落地之处荡开，水中人影一阵晃动。
顿住脚尖，她面色如常地抬头看向云叶，轻笑道：“据我所知，六界之中，并无神魂转世的说法——你知道什么是神魂转世吧？”
神魂转世，不存在于此方世界之中，那是顾青上辈子关于神神鬼鬼的杂乱认知。
云叶似是怔了一瞬，随后无奈而笑，目光直视着顾青，轻声道：“商澜破了轮回界，虽只是一瞬，但界面震荡之下，确有残魂溢出。原本也该消散的，但却融到了你身上，我也很意外。”
略顿了顿，云叶满目温柔中透出些疑惑：“你所在之地，似乎并不在六界之中？”
“不在。”顾青肯定地答了一句，又感慨地笑，“我该多谢你让我捡了一条命，不过，现如今，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你跟阿娘，很像。”云叶目光缓缓地看着顾青，良久之后，怅然地叹了声，视线散开，眼里带了些回忆，慢慢道，“你们就好像注定要站在孤高之处，俯瞰全局，见微知著，胸有丘壑，志在大势，你比我——”
云叶视线重新落在顾青脸上，由衷地笑，“更像魔君。”
顾青默然地看着云叶眼里的笑意。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脸轻笑，一个轻柔感慨，一个平静从容。
片刻后，顾青摇头：“不是注定。”
云叶抬眉望着她。
顾青迎着云叶的目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无边的湖面之外，声音悠悠地道：“这世上，任何一处高地，要想站上去，站得稳，都得费尽心力，就如同你带着闻熠从三十六域战上万重山一样——相比于魔族公主的天生优势，魔君之位，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她转回视线，冲云叶莞尔浅笑，坦然道，“没有什么注定，是我占了你的成果。”
云叶闻言低叹了一声，并未直接回应顾青的话，只轻轻拂手。
碧波清幽的湖面再次换成了砂石漫天的荒地。
是经历了神魔大战后的战场。
“我是在神魔战场外醒来的。”云叶侧身，指着不远处撑在地面上茫然四顾的身影，缓缓而谈，“那时候，神智恍惚，不知所往，是顾阿爹把我带回了家里。”
画面如水波般荡开，顾青看到了云叶在顾家的情形。
“后来清醒了，魔界却四处生乱。”说话的人声音寥落，神情怅惘，“洗神珠因我而失，是我对不住魔界诸人。
逆转轮回挽回的性命，不知能苟且多久，既然还活着，总得为魔界做点儿什么赎罪。
那时候延崆闭关，群魔无首，三十六域太乱了，我就带着闻熠一域一域地走过去，后来就上了万重山。”
顾青静静地听着云叶述说，待她停下，方看着她的侧脸，默了会儿，低声问道：“你不想见商澜？”
“前尘往事，纠缠无益，何必重蹈覆辙？”云叶面向远方，声音悠远而平静，“一界一族之事，不仅仅是儿女情长，神魔已成死敌，无论当初有多少因由，已过之事，皆无法回转。”
她说，“他是商澜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我与他，此生不见，更好。”
声音停住，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远处，良久无言。
无数画面从顾青眼前飘过，最后停在了浮云宫处。
在那里，闭关的密室之中，顾青最开始醒来之地，云叶的神魂已开始消散。
万年之前，她以己身血肉为引重塑洗神珠。
万年之后，为了一颗新的洗神珠，她耗尽魔气与轮回界相抗，想要再多留一刻。
顾青看着云叶倒在了地上，一息之后，她在魔君的身体中睁开了眼。
画面缓缓散去，云叶的声音也重新响起：“顾阿爹给我取的名字，也叫顾青。顾青——”
云叶转身，唤顾青的名字，目光轻柔中带着殷切，“你来这儿，大概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