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记忆(四)
地上的人面容惨白,神魂式微,神志不清,显是受了重伤。
云叶倾身而下,将人扶起来,看着对方的脸,未及开口,便再次怔住,心神不由得一晃,直直地往下坠,如入冰窟。
商澜身上魔气与灵气交织,气息肆虐暴动,神魂也极微弱,似乎下一瞬便将经脉断裂神魂销陨。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云叶不得而知,但她已数年未见他。
顾青立在两人身前,低头看着指节泛白的云叶,感受着她心底的震动,眼前的画面仿佛顺着云叶的心境在飞速闪动,一幕一幕,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但顾青思绪很清晰,并未急切,只取重点,从疾速闪过的画面中慢慢理出了原委。
自那次在桃林与云叶见过之后,商澜便突然在三十六域失了踪迹,魔界震动。
彼时的魔族大长老一口咬定是商澜背离魔族投靠了他族。
人不在,其中详情不明,三十六域诸多将士辨无可辨。
魔主亲自下令,穷尽六界寻人。
数年之后,有人声称在神界见到了商澜,众星拱月,万神朝奉。
魔族三十六域的商将军,摇身一变,成了神族至尊!
满族哗然。
云叶默然良久,独身入神界。
在神界至高的殿阁处,她见到了商澜。
对方看她,如看陌生人一般,冷漠,疏离。
他说:“神魔两族素有积怨,你擅入神界,已是越线,今日本君便当没看见,你该走了。”
他是商澜,也不是商澜。
云叶最后看商澜那一眼,极其黯然,那一眼饱含着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委屈、怀疑、不可置信,以及——心灰意冷。
她知道神族秘术转生术,但商澜变化如此之大,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魔界内部,三十六域魔将被神族所夺,魔主未发一言,魔界诸人却难免义愤填膺。
群情激愤之下,手上便少了轻重,本就不算太平的神魔交界之处更生了无数场骚乱。
数年如此,乃至交界之处气息肆虐,流民四窜,界域荒芜。
闪烁的画面逐渐远去,顾青眼前的一幕重新恢复清晰。
这里,便是神魔交界之处,也是顾青先前窥见过的神魔战场!
“商澜?”云叶半跪在地上,一手拦住商澜脊背,压着心绪,唤了对方一声,未得回应,另一只手顿了一下,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商澜脸上,静默着看了半晌,最后似下了决心一般,苦涩地笑了一下,缓缓抬手,往半空中结印。
笑意惨淡之中,云叶只觉得心口在抽痛。
她对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指间之处,一缕一缕的神魂慢慢汇集而来,顺着云叶凌空结下的法印,悄无声息地没入商澜身上,平复他体内魔气的同时,也滋养着他隐约式微的神魂。
是洗神珠的神韵,在神魔交界之处,受云叶牵引,仍旧十分浓郁,仿若珠身就在不远之地。
墨黑色衣袍之下,一只手无意识地压在了云叶腰间的铃铛上。
云叶低头看去,揽着商澜的胳膊僵住,本想笑一笑,嘴角尚未扬起,眼眶却不自觉地涨红了。
一滴一滴的泪,全都落在了商澜胸口间。
顾青微微叹了口气,理解的同时亦有些替云叶伤涩。
情爱最易蔽人眼,此时情况未明,云叶若是理智,就不会急着用洗神珠救商澜。
不管是受人暗害还是另有隐情,她既然已见过商澜,就该知道此时不应以恋人的身份去对待他。
魔族公主与神族至尊,这是两个全然对立的身份。
商澜受伤落在神魔交界之处,焉知不是有炸?
果然,商澜周身的气息平复之后,顾青见到了另一个人影。
甫一现身,便落在了云叶身前,五步之外。
云叶手中的气息瞬时消散,抬眼,冷冷地盯着对方。
这人——
顾青认真看了眼。
丹凤眼柳叶眉,薄唇白面,长得分外妖娆,明明是阴柔妩媚的长相,但又能很明显地看出是个男人。
单就长相而言,与宴凌有的一比。
那人在云叶跟前站定,笑得分外好看,连声音都透着轻柔曼妙,不是女子,却胜似女子。
“传闻魔族公主方云叶天赋异禀,神魂与洗神珠共鸣,可随手驱使洗神珠,入魔界不过两百年便已踏入真神境界,六界无人能及。”
男子视线落在云叶脸上,似是认真评判了一番,轻笑,“我原本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云叶盯着他,须臾之后,冷淡开口:“神君越界了。”
神君?顾青眉目微动,从云叶抬眼那一瞬的情绪波动中明了了男子的身份——昊天神君,司旭,神族三大神君之一。
“不过是多走了两步而已,殿下未免太较真了。”司旭眉眼轻妩地笑,点了点云叶怀中的人,又意有所指地叹,“神魔有别,殿下有心了。”
云叶的手指微微收紧,默不作声地看了眼气息已平静的商澜,慢慢收回手,将人放倒在地,站起来,与司旭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凌空。
“此乃魔族境地,请神君退回。”
“不急。”司旭瞥了眼地上躺着的人,慢悠悠地笑,“御天神君体内功法相冲,须得洗神珠长久护身才好。”
顿了下,抬眼扫过远处掠过的浮光,眼里笑意愈发灿烂,又道,“魔界三十六域,幅员甚广,洗神珠神韵虽能笼罩魔界,但亦有浓厚之分,殿下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调用洗神珠之力,这珠子应当就在附近吧?”
云叶脸色陡然沉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擦着天际划过的流光,再转回头时,看向司旭的眼里便多了几分冷意。
司旭抬了抬袖子,于神力牵引中将商澜扶起来,啧啧地看了两眼:“殿下既然心疼御天神君,想来也该十分乐意才是。”
云叶并未答话,凌空的长剑霎时闪动,朝司旭破空斩去。
满地驳杂气息骤然翻动,砂石滚天,遮云避月。
一息之后,气息略平复。
商澜仍旧躺在原地,司旭不见踪影。
利剑已回到云叶手中,剑上魔气灌天,蓄势待发。
云叶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司旭从黄沙中走出来。
“我并不想与殿下动手,只是想带回御天神君而已。”司旭风轻云淡地拍着身前沾染的砂石,仍旧是轻柔的语气,朝云叶笑道,“殿下此时该担心的,不是我神族是否越界,而是失了洗神珠该如何安抚魔族。”
悠悠地笑了一声,司旭眉目漾动,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渐深,极其“热心”地建议道,“或者,殿下便暂且当不知道如何?神族借洗神珠只是暂用,待御天神君功法大成,便即刻奉还。”
话音落地,司旭便笑眯眯地往后退开一步,手指自袖中伸出,引着神力将商澜带到了跟前,转头看向无边的天际,十分惬意地叹,“还要多谢殿下指路呢。”
云叶心头轰然塌陷,剑意凌霄而起。
天际的流光已坠落在地,那些人,显然是神族步下的后手。
他们对洗神珠,应是早起了心思。
如今得了藏珠之地,必定不会只来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魔族那几位,恐怕护不住。
云叶深吸了口气,抬手,天际之上,赤红的流云散开,五彩斑斓的光晕自远处铺开。
转瞬之后,云叶手上多了一颗明珠。
哎,顾青瞥见那颗珠子,抬手揉着眉心,遗憾地叹了一声。
骤然看见生死垂危的商澜,心神震荡下,云叶不仅失了理智,更丧失了判断力。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诱敌自曝之计,这是请君入瓮!
那个昊天神君状似坦然感慨的几句话,明显是一步一步在诱导云叶。
神族还没找到地方!若是找到了,大可静悄悄拿了洗神珠再说,只有没找到才会以此来试探!
那个昊天神君司旭在此地,明显是来牵制诱导云叶的。
或者说,不仅是司旭,还有商澜!
毕竟这是魔界,洗神珠亦供藏在不远之地,云叶已是真神期的修为,且能驱使洗神珠,天时地利之下,若想返身而去,也不会没有办法。
但此刻,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云叶没有选择退身去调遣魔界诸人护持洗神珠,而是把洗神珠拿在了手中,这是直接把东西送到了神族跟前!
大概她也以为凭己身之力,在魔族境内能保住洗神珠。
可一人之力与一族之力相比,怎么并论?
是因为商澜!
她本能地想把商澜留下来,所以才没退!
这么个聪明理智的小姑娘,顾青透过她的记忆几乎是一步一步看着她长成,可在面对可能是敌手的恋人时,她还是没能保持应有的理智,实在是让人想扼腕叹气。
这一点,云叶她阿娘比云叶更拎得清。
相比之下,云叶的几百年,多用于修行,再加上商澜的维护,只怕欠缺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历练。
顾青自己的记忆里,那些所谓的神仙成神时都要历经三劫八难,她觉得很有道理,只有刻骨铭心地经历过了,才会在再次面对相似的场景时,保持中立冷静。
毕竟,一界一族的生死,不能囿于情爱。
顾青再次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事儿,只能是旁观者清,不能怪云叶不谨慎。
如顾青所料,云叶拿到洗神珠的刹那,一直悠然轻笑的司旭动了。
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也落在了砂石之上。
战天神君,苍朔,人未现身,凌厉霸道的神识已锁在了洗神珠之上。
在云叶的思绪中,顾青对来人的身份已瞬间明了。
神族三大神君齐聚!
顾青神色微凛,如此大的阵仗,不太可能仅是为了商澜的功法问题。
这与宴凌的说法有些出入,要么是宴凌本人的确不知内情,要么,他就是刻意误导她!
云叶亦忽然清醒,握着洗神珠的手收紧,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仍旧昏迷不醒的商澜,胸口似突然轰碎一般,整个人都痛得麻木。
将洗神珠拿在手中是趁偷袭之人未得手前转移目标,她也有把握能带着洗神珠与商澜从司旭手底下退走。
但如今,神族两大神君神识锁定之下,云叶分|身无暇,已不能直接把洗神珠放回去,只能一战。
是她不该心怀侥幸跟奢望!
一念之差,境况斗转,云叶望着商澜的侧脸,面色苍白地扯了扯嘴角,闭了闭眼,长剑破空而去,赤红的气息消失在天际,她要以魔剑为魔族其他人引路。
剑气涌出的刹那,司旭跃身而起,云叶身形转开,手中另起了剑势,踏空迎向司旭。
与此同时,战天神君苍朔亦持戟破空而下。
地面颤抖,气息沸腾,三道身影交织而战,天地陡然色变。
画面渐渐震动不成片,透过碎裂的缝隙,顾青看到,云叶单薄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魔界诸人赶到之时,神族三大神君已不见了踪影。
魔族,失了洗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