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痛
般若瞧着重煦垂下的头,有几屡碎发不甚乖巧地遮住他的眼睛,这让她想起了在紫芸阁的那个午后。
那时她才知他的身份,也是第一次靠近他,便发愣似的盯了他许久,彼时他也垂着头,带着懒倦的气息,紫阁养的梨花飘落在他发梢,一切恬静美好。
若还是那样就好了。
般若眉头微皱了下,缓缓抽走自己被握住的手,即使那处是她自己心底也不清不楚,不舍的温暖。
“重煦,我们要谈谈。”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正式地唤过他的名字,重煦手中一空,心中亦微微颤动。
他意识到般若会说什么,面上挤出一抹不大好看的笑容,眼睛看着她说道:“我在听,阿若。”
般若垂眸,有些躲闪重煦投过来的目光:“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作为朋友”
“作为朋友。”
衣袖之下,他的指节下意识地握了起来。
作为朋友,重煦细细揣摩起这四个字,突觉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
般若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望进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里,心中就动摇了。
“我与天界的紫阁上神也是朋友,我们也不曾…”
“不曾什么?”
他是心中执拗,明明晓得,却偏偏要从般若口中逼问出来
才死心。
“不曾牵手,拥抱”
甚至亲吻。
他们出格了,破了男女大防,重煦越过般若心中的线了。
这无关般若喜不喜欢他,这关乎的是她几千年的执念,奉守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一朝在被打碎的边缘徘徊,她下意识地抵触。
重煦明白了,他的心底如明镜般,也知晓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良久的静默后,传来的像是他释怀地一叹。
他仍叫她阿若,他知道他们仍是朋友,也仅仅,只是朋友。
“我尊重你,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重煦如是说道。
般若心终于沉了下去,却仍旧泛起难言的痛楚。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先一个人待一会”
她说着便要离开,眼前朦胧,似乎有水汽要弥漫出来。
“阿若。”重煦突然唤住她,“那晚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
他为什么抱歉呢?明明一切都是她自己先
般若自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她偷偷拭去泪,摇起头:“不用抱歉那晚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之间,像是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其实这样就好,般若想。
慢慢又会回到从前了。
夜半时分,寒风凛冽。
山崖之颠,重煦的衣袂被吹得猎猎翻飞,他站在的风口处,凝望着面前的一片幽暗。
眸中染上妖冶的血红,面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喜怒。
重煦体内的灵力与怨灵之气相互冲撞融合,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也不断涌动,方圆十里,百兽怒号。
约莫半刻后,一切都沉寂下来。
体内躁动的力量终于变得乖觉,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力量,都随意被他支配着。
他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充盈,白日间的疲惫一扫而尽,精力近乎要溢出来。
第二层咒印的解除,带来的力量已经将他的身体填满,重煦想起第一任圣君的爆体而亡,不禁有些发怵。
他蹙起眉,眼底的血红逐渐退却。
幸得,现在还是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重煦抬起右手,掌心处汇聚灵力,半空中便浮现出那把通体黝黑的玄铁剑来。
他将暗红色的灵力悉数注入这把剑中,顷刻之间,玄剑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像是腐朽的树皮脱落般,一层一层黑色碎渣在空中化为灰烬,银色剑体浮现,古老的莲纹图样显露出金光。
重煦眉梢微抬,勾了嘴角,将这把银剑掷了出去,不过刹那间又旋回到他的掌中,而这一瞬,玄鸟四散,远处的高山已然崩塌。
“炼狱,许久不见了。”
“君上,属下已恭候多时。”
一道浅淡的嗓音掠风而来,旋即,重煦的面前浮现出一个漆黑的影子,单膝跪地。
炼狱是历代圣君的佩剑。
他随圣君而生,向圣君而亡,无妄池不枯竭,炼狱也永不灭。
黄金瞳是他的象征,侍奉圣君则是他的使命。
三千年前那与天枢的一战中,炼狱身负重伤陷入沉睡,直至方才,才被重煦重新唤醒。
寒风依旧呼啸作响,炼狱在重煦的注视下起身,他的发丝在空中凌乱飘扬,白到近乎病态的面颊上,一双惊艳的黄金瞳缓缓睁开,坠满辉煌,像极了将至的黎明。
重煦看着这张几千年未见,却又万般熟悉的旧人面庞,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他问道:“可养好了?”
炼狱点头,向来没有表情的面颊隐隐含着笑:“我一直在等着君上回来。”
他的嗓音很淡,像静湖里的水,波澜不惊。
“之前虽一直不能化为人形,却一直以剑灵形态亦寄存在剑中,被您带着身边时,也知晓您周遭发生的一切。”
重煦顿了下,半阖下眼:“是吗?你倒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咒印解除了。”炼狱的神色隐隐有些挣扎。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重煦向前走至崖岸,背手而立:“待天枢日轮结界破了,一切就结束了。”
“我不会让您陷入险境。”他衣袖下的手掌渐渐握成拳。
重煦摇摇头:“炼狱,我不会有事,只是现在有另一个人,我要嘱托你去保护。”
“您是说她吗?”
炼狱知道是谁,他亦知道重煦如今在乎的是谁。
“她过不了几日就会离开魔界,你暗中护送她,平安回到九重天再回来复命。”
“那您呢?”
炼狱似乎很错愕。
“我?”
重煦没有回他的话,转身面朝风口,好似这凌冽的寒风可以将心口躁动抚平些。
“我如何呢”
他自嘲般笑起来。
他早该料到今日这般局面,也是他贪恋与她相处的这段时日,本该背道而行的两个人,因为他的私心,又牵连到一起了。
重煦什么都知道,也明白,这样的牵连是他错了。
“炼狱,她有她的归宿,可那并不是我。”
炼狱上前一步,认为重煦是为咒印之事担忧,情绪有些激动,咬着牙道:“君上,咒印不会有事,属下一直在您身边,曾也从长老处学到加固咒印的方法,必要之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重煦打断,只见他含笑地看着他:“炼狱,我自然相信你。去吧,去守着她。”
炼狱抿唇,垂下眼睫。
他没有再说话了,躬身领命。
这山崖上仅剩重煦一人,他并不打算回行宫,般若大抵是不愿见他。
心中有些钝痛,到底是哪哪儿也不痛快,思索一番,便穿梭过空中厚重的层云,径直飞往王宫大祭殿。
重煦在后殿的院落找到了于渊。
夜色低迷之际,他竟也不曾安眠。
院落中放着两把宽大的躺椅,重煦随性站于半躺的于渊身侧,他看着黑金华袍的于渊仰望幽绿色天际,眼底映出同样的光芒。
只不过,很暗淡
他听着于渊带出悲伤的嗓音,搭话似的朝他道:“重煦,少时我觉得,我是父亲最不疼爱的那一个孩子,他似乎并不愿意多分出一些时间,将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整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没半分继承人的模样,他也没有多加管束。唯有莺儿闹脾气到父亲那儿告我的状时,他才会将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
“可尽管是责骂的语气,我也是觉得欢喜。”
“我那时心想,分明我才是他的亲儿子,可他为什么总照顾你,重煦,说实话,我那时是怨过你的”
“我知道。”
重煦轻轻回他。
“但如今,你的心结已解了,不是吗?”
于渊温柔的面庞上泛起一丝苦笑,他扣紧了指节,道:“是啊,父亲自母亲离开后便变得不善言辞,他甚至在最后一刻才肯告诉我,他说他不希望我被魔尊之位所束缚,他希望我肆意而自由地成长,这是他与母亲共同的愿望。”
“他说,他本以为能在身边护着我一辈子,现下看,是要独留我一人去承担了。”
“我早该知道的,我是他的嫡长子,他怎会不在乎我”于渊扣住手腕透出澄绿的骨镯,低哑道:“他甚至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交给我,他那样爱我,可我却那样不懂事。”
于渊望着天际,彼时幽绿的天空布满繁星,他半阖起双眸,又道:“幼时母亲病重时,她告诉我,故去的人是没有离开的,她会化做灿然的星星,一直天天空守望着我。”
“哥,你说这千万繁星之中,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又是父亲呢?”
重煦久久说不出话,这样幼稚得像是于渊小时候才会说出的话,凿得他心口钝痛。
重煦竟是破天荒地接上了,指了一处天,哄他:“那两颗挨在一起的,你看,他们一定团聚了,就像我这样,也一直注视着你。”
“哥”
这个年轻的魔尊,不知是被重煦的哪句话戳中了心口,眼底竟已泛起水汽来。
这水光一落入重煦眼中,他便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煽情过头了,他这弟弟都要被他说哭了,全身上下顿时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大声朝于渊道:“干什么,收起来收起来!看看你那样子,我以前说什么,哪里不舒服就来打一架,起来打架!”
于渊方才地悲伤全被他说没了,翻了个身背朝重煦:“大晚上你发什么疯?小孩子么,还打架?”
重煦没回他话,一手撑着腰封,居高临下地看于渊,惜字如金再重复了一遍:“起来打架。”
于渊觉得他有病:“打什么?我又打不过你。”
重煦本就是心情不佳,才会隔着数里跑到大祭殿,才想着这心情委实没地发泄,叫他看,他这便宜弟弟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重煦见他如此也没在多言,直接放火去烧于渊,倒要瞧他火烧眉毛了是起还是不起。
于渊背后一烫,暗道不妙,他没想到重煦来真的,立刻侧身翻下了躺椅,肉眼可见的火星子直直往他面上窜。
于渊边躲边道:“你来真的?”
重煦皱眉,手中正擒着团火:“哪儿这么多废话。”
行吧。
他诚然知道今夜睡不成了,虽不知重煦是什么毛病,但他既是想找个陪练,自己舍命陪君子也未尝不可。
于渊无奈甩了手,被打至掌中的红莲业火化成一簇小火苗,再逐渐消失。他敛住了呼吸,眸子焕发了一瞬幽光,随即雷声大作,一道尖锐的龙吟响彻云霄。
一只通体黝黑的五趾玄龙冲破大祭殿,在云雾波涛中盘旋。
重煦嘴角的笑是愈发止不住了,他周身戾气翻涌,竟是在大祭殿上方凝起了硕大的结界,将龙吟与雷鸣一瞬间只住了。
随即他掷出炼狱剑,只见那剑体成倍数增长,密密麻麻悬浮在半空,如万箭齐发,重煦自己也亦如离弦之箭,顷刻间瞬身到玄龙面前。
战斗一触即发。
大祭殿的殿侍早便察觉出了异动,只是被强大的灵力压迫得难以呼吸,只见到玄龙冲破屋檐,圣君紧随而上,才终得以喘过气来。
殿侍揩了揩额角的汗水,瑟瑟发抖问道:“魔尊怎么和圣君打起来了?”
身侧另一殿侍亦是气喘吁吁,答道:“我听宫中老人说,圣君和魔尊小时候也这般切磋,许是打着玩吧。”
打着玩?
小殿侍愣了,这般声势浩大,竟是打着玩
那遭罪的可真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