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家人
雅致的铺面内并没有多少人,故而女子高扬的嗓音便使得周遭变得及其安静。
重煦面色一沉,垂眼看向那黑衣女子,瞥到她身上的玄龙图腾,语气有些不耐:“公主府的人”
“既然知是公主”女子倨傲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从嗓子眼溢出的话顿时卡在唇缝间,一个字眼也说不出来。她的面上浮出惊恐,随即是扑通一声巨响,她匍匐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圣君、圣君饶命!圣君饶命!”
身后的一众随从不明情况,但一听“圣君”二字,立刻齐齐跪倒在地。
“是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圣君和贵人,请圣君恕罪!圣君恕罪!”方才倨傲的人嗓音打着颤,额角滚着豆大的汗水,不停磕碰在地上,一个劲儿的请罪。
玄龙是王族的图腾,凡宫中侍从婢女服制,袖口皆纹此物,王宫以五趾玄龙为纹样,可这女子身上纹绣又有不同,玄龙仅有四趾,是公主府独有的标志。
而魔界公主唯有一位——玄龙嫘莺。
此时匍匐在地的女子并非公主的贴身婢女,只因在前些日子的宴会在公主身边侍奉,赶巧见过圣君真容。旁人只知圣君红衣似火,毕竟重煦销声匿迹三千年,宫中的旧人大多都被遣散了,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重煦倒没那么多空闲,来管嫘莺的人如何嚣张,只是垂眸瞥见般若皱眉动了动肩头,顿时心中愤然,周身暗红色灵力涌动,眼底莫名映出一片血色。
“莲莲。”
般若蹙着眉轻轻唤了他一声,只因她觉得周遭气氛实在有些凝重,又或许是她感知错误的原因,重煦身上的戾气突然变得十分浓烈。
“莲莲!”般若又重重喊了一声,方才神色凛冽的男人才终于将目光转向她,强势的灵力退却,眼底的血色也随之散去。
般若朝他抬了抬嘴角,轻声道:“是我方才自己没站稳,你不要责怪她。”她扯他的袖子,笑说:“虽说我现在的灵力虽不如你,却也不弱,怎么会被她撞疼呢?该疼的是她才对。这位姑娘虽然说话不大中听,却也被我撞疼了,受了番苦难,不就扯平了。”
方才听他道这女子是公主府的人,而公主是他的妹妹,般若一番思衬,觉得自己是个颇懂礼数的客人,还是不要让莲莲同她妹妹的人为难才是。
况且她又不疼,还扭了扭肩膀疑惑怎么没被撞疼呢,想来许是她的法力又精进了不少吧。
再说了,她如今还住着这位公主殿下以往布置的房间,她还如此喜欢吃甜食,想来也是位率性可爱之人。
般若便低头看着她道:“跪着做什么?不是要给你们公主买樱桃酥,快去吧。”
女子闻言面色一喜,连摸带爬地匆忙起身:“多谢圣君!多谢贵人!”
重煦看着般若笑意盈盈的脸,终归也没在追究,只对那侍女道:“回去自行请罪,今日仗势欺人之事若敢再犯,决不轻饶。”语罢又想起了什么,声调猜不出喜怒:“回去告诉嫘莺,让她少吃些,胃口太大,当心噎着。”
般若笑眯眯地拉了他袖口,小声道:“走嘛,我想去放灯啦。”
这段小插曲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般若的心情,她笑得很欢快,双手接过重煦递来的红莲花灯,点燃烛芯放入河中。
幽绿的光辉洒满苍穹,映照到清澈河水上的是华灯满目,给这透彻的碧水绘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重煦坐在般若身边,将他手中一直拿着的小披肩搭在般若肩上。灯火辉煌映入他眸中,重煦问道:“许愿了吗?”
般若朱唇微张,又愣愣地捂住,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放花灯,并不知还有许愿这样的习俗,她忙问:“都漂远了,还可以许吗?”
重煦点点头。
“那便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说完便睁开眼来,放下的那一盏红莲花灯,已经汇入万千盏红莲花灯之中,缓缓向前,好似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将夜色也晕开了。
般若觉得好漂亮。
这种美不似她在天界,那些辉煌建筑所带来的庄严美,而是热闹的人流,浓重的烟火气,有一种家的感觉。
而这里三两提着花灯的人步子也很慢,仿佛这么走一走,就是一辈子了。
“莲莲。”
般若突然转头看向重煦,才发现他似乎一直再看她。
她想起这一路所见,弯起了眉眼,真诚道:“魔族的子民,都很爱戴你呢。”
重煦没料想般若会突然这样说,愣了瞬,继而低头笑了笑:“是啊,爱戴却也惧怕。”
“你是说方才那个黑衣服姑娘?那是她怕你罚她嘛。”般若接着他的话道。
重煦摇摇头:“是所有人。”
般若温吞道:“为什么?”
重煦再一次抬头看向她,眼底却浅藏着涩然:“因为我是红莲。”
“被列为禁地的无妄池,称作恶果的红莲,怨灵集聚的生命,我是邪祟,任谁都会害怕吧。”
他明知晓自己的心结已然解开,却仍旧忍不住朝着般若诉说。
般若眸色怔然,继而蹙起了眉:“才不是呢!”
她忿然看向他,接着说道:“莲莲,你将手伸出来。”
重煦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骨节分明的大掌手心向上,五指微微分开。
般若低头,顺势将自己的小手重叠上去:“莲莲,你拉着我。”
重煦心头微动,接着用炽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只温软的小手,他缓缓问:“怎么了?”
般若朝他凑近了些,认真道:“我感觉到你周身很重很重的戾气,可是那又怎样,我现下离你这样近,你会伤害我吗?”
重煦甚至可以看见她白皙面颊上细小的容貌,口中不自觉吞咽:“不”
“所以,”般若退开了一点,弯起眸子:“为什么要怕你?”
“这人啊,从来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就像我,虽然出生在佛祖的金莲池,那个可谓世间最圣洁的地方,可我也有很多坏心思的。”
重煦觉得有趣,便问她:“阿若有什么坏心思?”
般若面颊微微一红:“我我喜好偷懒,我还喜欢端架子,紫阁老说我死要面子,反正,反正有很多缺点!”
般若觉得他将自己扯远了,忙回归正题:“你说你出生在怨灵汇聚的无妄池,可那又怎样,你真诚果敢,有勇刚毅,是魔界的圣君,是这里的守护者。”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解过你的人,是没有资格评判你的。”
“但是我可以评价,”般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因为我认识你啦,天界的元涅,魔界的重煦,我们成了朋友,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心里已经是很好的人了,所以你若再说自己是邪祟,我便要生气了。”
她那澄明的双眼,将所有的真诚与善意都装进去了。
重煦垂眸笑起来。
是了,他分明知道她是这样纯粹的人,倒不该提起这件事换她此刻的烦心了。
重煦抬眼望般若身后的灿然烟火,这亦是自己多年未见的魔界繁华,少时的破碎记忆在他眼前重现,让重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幸福虚妄的梦中。
“阿若,该走了。”他将般若牵起来。
“要回去了吗?”她不再流连于这灿然灯火,好奇地看向重煦,可那人似乎想卖关子,迟迟不肯告诉般若,只教她愈发抓心挠肺。
他们穿过王都直往东边去,在云层间向下俯视,隐约看得见一片血红。良久,重煦带着般若停在了在一处石门前,向四周看去有着数十根耸入天际的石柱,粗大的铁链将相隔的石柱连接起来,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柱体上镌刻着古老的咒文,还有些莲花纹样的图腾,都是般若看不大懂的东西。
她正思索这里会是何地时,重煦已经上前一步,抬手涌出暗红色的灵力,石门缓缓打开,转瞬间出现一条宽阔的大道来。
“阿若,来。”重煦牵着她。
面前的大道并不长,再往前是不断下沉的台阶,从他们这处看去,前方雾气缭绕,掩藏着一片巨大的血池。
般若随着重煦慢慢走下台阶,脸上却逐渐浮现出讶异,原因无他,只因面前这一汪血红的池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可怖的美。
它的红得像张牙舞爪的凶兽,处处充满了危险,可偏生池面平静毫无波澜,沉淀下来,也安静极了,周遭没有虫鱼鸟兽,只剩偶来的风,轻轻抚过。
可它实在是太微弱了,连这片高傲池水的波纹都不屑一顾。
“这里是”般若呢喃着蹲下身子,埋着头仔细瞧着这血色池水,池水透彻,她清楚地瞧得见自己的倒影。
“无妄池么?”
除却重煦口中所说,般若曾不止一次偷偷跑入藏经阁密室,起初是闲得慌,好奇才闯入,而后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书,实在耐不住,便常常溜进去,机关门路早已摸熟,也得知了好些三界辛秘,好比魔界上一任圣君瞿华殒命佛界,天界分派之类的大事。
她曾在密室典籍中看过,魔界有一禁地唤做无妄,处于地底的极东之地,它集聚怨灵,以鲜血为注,还有些什么,般若记不大清楚了。
只是当下来到了此地,她却觉得与书中有些不符。
这里并没有怨灵的气息,倒是有一股莲花的冷香,和重煦身上的味道很相似,可她环顾四周,并无鲜花绿叶。
般若蹲身,挽起袖口,指尖不自觉地移向湖面,触碰到一片清凉后,继而将两只手伸了进去,舀起一捧水来。
水珠顺着指间的缝隙溜走,滑过般若白皙的皮肤,再落回池中,借着月色光亮,她看见那水流清澈,如明镜一般透亮。
重煦踱步走到般若身后,将她搀起来,说道:“只是因池底的那些东西,加之月光照耀,看着一片血红罢了。”
般若道:“池底是什么?”
他放眼望向这一片不见边际的池水,继而又看向满脸求知若渴的般若,含笑道:“你不是说想要看红莲么?”
话毕,重煦不再等般若反应,略微抬手,浑厚的灵力倾泻入池,原本平静的水面逐渐开始晃动,随之,无数红色的花苞裸-露出水面,继而是嫩绿的茎干——
一瞬疯长,争相绽放。
水面汹涌,像是潜伏在池中的巨兽苏醒了,不断叫嚣着探出头,可它们似乎并没有带着压迫人的气势,池中四处飞溅的水花像是刻意被禁锢了,连般若半片裙角都沾不到。
她的眼底倒映着一片微茫,微茫下透着红莲艳丽的色彩,彼时的它们,比起几千年前孤寂的莲华宫,开得要更加张扬,更加让她心神动荡。
隐隐约约她觉得,这世间最美的光景,大抵如此。
般若看向满池的红莲花,心口一阵悸动。她将手抵在胸口,回头看着重煦,心口的疼叫她微微蹙眉,她理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了,竟自眼角滑下一滴泪水来。
“莲莲,为何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分明是觉得欢喜的,可为何又隐隐有些难过呢?”
重煦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肩头,柔和的灵力覆盖似乎让般若好受了些,他看了眼无妄池,呢喃道:“因为红莲擅蛊惑人心,阿若,你要小心,不要靠它们太近。”
般若将手放下来,疑惑道:“蛊惑人心”
“我在这儿,它们不会伤害你。”
他的眼底藏着般若看不懂的情绪,来不及等她细想,重煦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肩头,兀自坐在了池岸干净的一片枯草地上。
手撑着地,抬头仰望着这片幽绿色的天际。
般若也顺势坐在他身旁:“莲莲,你有什么心事么?”
他是魔界圣君,实力强悍,位高权重,就算般若以前未见过他,却也从书中知道不少,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是什么让他藏起那种像是落寞的神情呢?
“不妨说给我听听。”般若试探着问他。
重煦喉头微哽,又指了指头顶天际,缓缓道:“阿若,你看魔界这片天,漂亮么?”
“漂亮。”般若点头,不假思索道。
她看着天,眼底装进了星光,也露出和星光一样美的温柔笑意,而这一切,亦落入重煦的眼中。
“少时,我最喜来无妄池,那时这里除却绽开的红莲,还有漫天的萤火虫,目光所及之处亦能看见”重煦看看天,又看看般若,“可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般若觉得他的悲伤已经溢出来了。
“三千年很长,长到我什么都来不及留恋,一切就改变了。”
“那时魔界的天有人顶着,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可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重煦沙哑的嗓音穿透了般若提起的心,她略微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心口好疼,是红莲的作用还没有消散么?
般若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是先魔尊吗?”
她想她能猜到,重煦说曾有人为他顶着一片天,怕是也只有这位了。
重煦没有否认,只接着朝她道:“我是无妄池中的红莲,生来无父无母,是魔尊与尊夫人待我如亲子,母亲教我纯厚善良,父亲教我谦逊责任,可是我”
重煦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他笔直的背脊渐渐弯下:“可是我在母亲临终前才肯唤她一句‘娘亲’,我亦,辜负父亲的嘱托,没有保护好家人,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眼中或许已经泛起了泪光,重煦不愿让般若看见,不自觉偏过了头,可疏忽肩头一重,莲香与温软扑了上来,是般若紧紧拥住了他。
重煦不自觉颤抖起来,那泪水混杂着苦涩掉落,那无措的双手抬起又放下,几经犹豫,终于环住了女孩肩头。
他的悲泣之音宛若受伤的幼兽,痛苦地发出呜咽。
“阿若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无妄池泛起了风,在这初春的日子里,依旧很冷,但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时间过了良久,般若小心翼翼地抬头,问起他:“好些了吗,莲莲?”
重煦松开了手,看样子,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般若跪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师傅说,拥抱是这世上最无声的力量,也是最好的善意。”
“我很抱歉听你提起伤心事,但我想,若是先魔尊还在世上,一定希望见你平安喜乐,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莲莲,你不是说你还有弟弟妹妹么,那便把你曾经未能陪伴先魔尊的那些日子,放在家人身上吧,如今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呀。”
重煦泛红的眼尾已经放松下来,显得很温柔,他安静地看着她,抽出手拨开般若挡住眼睛的碎发,点点头:“我知道。”
般若弯了弯眼,接着曲腿坐下,又偏头看向重煦:“莲莲,你说你是天地而生的莲花,其实我也是,不过嘛,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你能同我讲讲吗?”
重煦双手托住头,放松倒在了草地上,认真思索起来,继而简明扼要道:“我的弟弟于渊,小时候是个表里不一老爱犯浑的笨小子,现在,已经成为能担起魔族大任,不让我再担心的大人了,”
般若见他躺下,自己也顺势侧身下来,看着他分明的下颚线,又继续听他说:“妹妹叫嫘莺,小名儿叫做莺儿,是个全身上下嘴最硬的可爱丫头,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
般若流露出真切的笑意,她扯住了重煦半片袖口在手中玩,娇俏道:“真好呀,可是我不羡慕你,莲莲,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有最好的家人啦。”
重煦微愣:“是谛殊元君?”
“嗯!”般若翻了个身,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重煦道:“我刚睁眼时见到的就是师傅,现如今长到三千岁,常常见到的还是师傅,其实与其说是师傅,倒跟不如说是娘亲,只是到如今,我都还没有这样唤过她呢。”
重煦轻轻笑起来,温柔地看向她,点点头:“阿若有娘亲了。”
般若闻言扬扬眉,面上浮出灵动的笑:“师傅啊,她还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将阿若教养的很善良。”
“莲莲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么?”
“愿洗耳恭听。”
这夜,在无人知晓无妄池的池岸,魔族圣君与天界来的仙子相谈甚欢。仙子很爱笑,笑声似银铃晃动,惹得魔族圣君频频侧目,默默注视着她。
待到乌云掩月,夜色沉浸,仙子实在耐不住困意席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莲莲,魔界啊真好”
重煦用外衫拢住她般若,将她拦腰抱起,望了眼元宫方向,轻道:“若觉得好,那便多呆些时日吧。”
他低头看向般若安静的睡颜,她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了,白皙皮肤稚嫩得像个孩童,唯有眉心的红痣和朱唇,带着清丽的艳色。
重煦眼帘微颤,最终隐忍克制地,俯身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吻很浅,稍纵即逝,却连带着他的心口,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