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圣君
天上闷雷碾过,一片漆黑。
元涅感觉到身后树林的潮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忽然间灵力涌动,似乎有一股勃然之力迅速袭来。
刹那间,他疾速飞向空中,掌中释出熊熊烈火,点燃了身后生长的大片片叶不生的枯木。
同一瞬间向他袭来的是一只巨大的凶兽,口中喷出与他相当的火焰,元涅瞬身躲过,却加剧了枯木林的火势。
焮天铄地,仿佛燃尽半壁苍穹。
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冲破天际的石门上痕迹斑驳,镌刻着古老又神秘的繁琐咒文,铜铃染血缠绕其上,锁住了通往禁地的入口,并随着刺骨寒风,发出一阵鬼魅的声响。
再往下,便是森森白骨堆筑起的矮墙,以及蔓延十里,簇拥着的血红彼岸。
一条巨大的锁链从天而降,拴住煽动双翼悬浮在半空,周身通红的狮面凶兽,赤炎金猊。
他像是许久没有尝过血腥了,一双金黄色的兽眼里泛着幽幽凶光,血盆大口发出的嘶喊几乎震破天际。
火光冲天,倒映进元涅微沉的眸子里,映照出一片血色。他紧抿唇角,额间浮起一层薄汗。
说实话,元涅从未向现下这般没有把握过。
在天界时,他与宋琏可以算是小辈中的翘楚,四百年前猎杀凶兽,不被围堵,亦游刃有余。
可面对赤炎金猊这类上古凶兽,就算他灵力充沛时,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现下,在长时间输出灵力之后,他早已有些许疲惫。
可凶兽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嘶吼一声便继续展开攻势,活脱脱想要将他生吞入腹,一时之间,烈火缠绕,炽热雄浑。
他记得赤炎金猊愤怒又痛苦的嚎叫,森森白骨被燃不尽的烈火焚为一片灰烬,火舌将他卷进去,他记得灼热难耐的疼痛,记得自己浑身上下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他晓得是那结了千余年的执念,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迈开步子,身体破裂之际他几次求解,他不知,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而最后一刻,他半睁着一只尚且完好的眼睛寻着规律,电光火石之间,几近耗尽所有灵力,赤红凶兽终于奄奄一息,坠倒在地。
元涅凭着最后一点的力气,缓缓挪到石门之下,血淋淋的手掌奋力扯开缠绕的锁链,他恍惚见看到悬浮在半空中的矮岩,任凭身体失去意识地向前移去。
为何前路这般漫长,仿佛抵过他半生所行。
最终,他精疲力竭,坠入一潭血红的深水。
静谧无声。
域魔之界。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居住着崇尚武德,以力量为尊的魔族。
云天晦暗,光影斑驳,这里自十万年前失去了煦日暖阳,唯剩一片阴沉的天空。每到暮色时分,整个魔界便燃起幽幽绿光,连广阔的天际,也折射出妖冶的幽绿。
借着前人结下的术法,庄严的王宫顶着一片涌动的火海,悬浮在半空,将它围绕的是二十四座石岩,这是魔界二十四位城主的灵域,石岩建着大大小小的铁塔,隐约嵌入天际。
大祭殿,是历代魔尊的居所。
玄铁打造的宫殿庄重森严,而此时,灯火通明,黑金玄服的魔尊撑着头坐在案几上,他白皙的手指线条流畅,正攥起一份厚重宗卷。
黑色大氅裹住青筋搏动的颈项,遮掩起他半张年轻的面容,只隐约瞧得见那双细长眸子下暗绿的幽光。
可与他妖冶绿眸不符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颊,他生的极为惊艳,却丝毫不女气,秀眉白面风清冷,大抵如此。
可即使温和,他尊贵的身份,也满诉着生人勿近。
而旁人更不知,他阴狠绝戾的手段。
只见此时一缕黑烟突然闯入大殿,幻化出一个兵士模样的魔族男子,抱拳单膝跪在地上,禀道:“尊上,无妄池有异动。”
闻言,魔尊连眸子都未曾抬起,只顿道:“这月第几次了?”
魔兵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颤颤巍巍开口:“禁门开了。”
“你说什么!”
但听一声“咚”地脆响,宗卷缓缓滚动到魔兵的膝下,他再次抬头,座上却已无魔尊的身影,只听见术法加成传来的沉重嗓音。
“陈兵无妄。”
鬼谷言:无妄,魔族禁地。浩瀚千里,唯有一池,鲜血为注,腐蚀万物。
辽阔,深邃,浩如烟海的血池里坠落的身体,空乏且无所依靠。
赤水早已把一切吞噬。
衣物腐烂,早已化做灰烬飘逝,四肢躯干,就这般裸-露在冰冷的池水中。
他感觉不到水面下的暗涛汹涌了,只因四肢百骸撕裂般的剧痛夺走了他全部意识。
赤水不会伤害他,只有从深处泛汇聚而来的流力,一股股注入他的身体,骨节的扩张,力量的回溯,给他带来刺骨钻心的痛。
破碎的记忆被一点一点拾起,在脑中无数次轮回流转,直至刻骨铭心。
湖面一瞬间汹涌,无数株含苞待放的红莲以破竹之势在澎湃的血池中溯水而上。
疼痛不知持续了多久,或许是在他血脉崩裂的前一刻,骤然停止。
良久,他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这一次,双眸如潭,里面是无限清明。
阴云散乱,被清朗的疏风赶走,漆黑的夜里星罗棋布,月如白练,又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满池红莲花像是吸收了天地精华,缓缓绽开,而在似锦红莲的簇拥下,池中浮出一个人影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湿漉的发丝,修长手腕上染血的佛珠划过额间,带着轻微的刺痛。接着是漂亮却不阴柔的面容,半抬起的深邃眼眸中,装着秋水寒星,冷得刺骨。
笔直结实的身体若孤松独立,脊骨下方,绽开了一片妖冶的红莲咒印。
他携着皎皎月色,如玉山之将崩。而着上华袍,浓重的戾气化为烟尘,似游云滚动,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似乎这满池绽放的红莲,也是为恭迎他,才添上的装点。
年轻的魔尊从大祭殿一路风火赶到无妄,可他的脚步却随着满池红莲相继映入眼中的那一刻起,渐渐放慢。
只因他瞧见了一个人,瞧见了一个繁星点缀的朱红色背影。
背影的主人感知到了身后灼灼的目光,他缓缓回过身,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轻轻叹道:“于渊,好久不见。”
于渊神色愕然,一时间竟然缓不过神来,握成拳的手颤动着,指尖嵌入肉中泛滥而来的疼痛提醒着他,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他自眼角续起水光,终是眉眼含起久违的笑意,盯着那张熟悉面庞,释怀一声:“重煦”
二人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而此时,于他吩咐之下的十万魔军继相赶到,冲在最前面的是位手拿长鞭,长相英气的漂亮少女。只见她满面傲气,拧眉怒喝道:“是谁敢闯我魔族禁地,本公主今日便叫他有来无无”
她的话卡到嗓子眼,便瞠目结舌地说不出口了,手中长鞭从掌中脱落,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大圈。
再也分不出心思去管。
这位英气少女怔然地盯着前方,瞳孔颤动,一时间悲喜交加,眼中泪水瞬间夺框而出。
她一个箭步奔至向前,撞入红衣男子胸膛,紧紧圈住他的窄腰,嗓音破碎,哑声啜泣地喊道:“重煦哥哥”
重煦被撞得一退,抬手揽住她颤抖的双肩,他漾开笑,语调里带了些无奈:“莺儿,你不是说你最讨厌人哭哭啼啼吗?”
嫘莺忍不住眼泪,一向嘴硬的她打死也不承认,只放声啜泣着,口中时不时地数落着他。
于渊看到他那素来狂妄的妹妹此时哭成了个娇滴滴的泪人,竟也不自觉地抬了嘴角。
无妄池结界外,依旧陈列着十万魔军,站在前方的将士们看到满池红莲绽放,须臾间敛气屏息,喉头哽咽,似乎下一瞬就要跪地不起。
此时,只听魔尊肆意笑出声,朝着众将吩咐:“设宴,恭迎圣君回宫!”
霎时间,随着厚重兵器置地,十万魔军齐齐顿首,壮阔的呼声撕破天际,直入云霄。
“恭迎圣君回宫!”
魔族志中谈到:圣君,乃魔界中最强战力,担守一方安土之责。
而不为魔界外人所知晓的是,无妄池之所以为魔族禁地,并非仅因那会腐蚀万物的血红池水,又或是有着恶果之称的十里红莲,更因那处是历代圣君的诞生之地。
红莲,即圣君。
而如今魔界第四十九位圣君,便是重煦。
一切回归到正轨。
他在天界的恍然而过的千余年,像成了一场梦,幸得那梦中遇得一些人,让这段时日过得弥足珍贵。
夜色时分,华灯初上。
沉寂已久的王宫歌舞升平,是三千年来都未有过的热闹景象,圣君归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王都。
一时之间,万民共庆,一片繁华之景。
这场宫宴办得即为奢华,只是圣君并没有多少心思留在这里,大抵只是为了在魔界众城主面前露个面,他便打算同于渊一道离去。
宴会之上,吹笙鼓瑟,觥筹交错。
嫘莺喝醉了酒,脸颊红红地带笑,眼角却噙着泪水。
于渊将她抱起来,拭走她眼角的泪水,唤着侍女将公主送回府,又回头对重煦道:“莺儿好久没笑得这样开怀过了。”
重煦看见他泛起的苦笑与眼底的酸楚,魔界封锁三千年间,内乱不止,当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就连他往昔最熟悉的弟弟妹妹,都变得很不一样了。
重煦暂且没有问他,只从金灿灿的高坐上起身,握紧了手指,朝着于渊道:“走吧。”
他们要去一个地方,重煦得为生为人子尽最后一份孝。
那个地方,唤作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