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习惯
般若时下所处的中原地界唤作雍朝,由一位元姓君王统治,皇帝已年近四十,却鲜无子嗣。
五年前,皇宫内诞生了唯一的皇子,皇帝大喜,当即便将他册为储君,而太子出生时手中攥着一串佛珠,国君认为有佛缘,并且会将国家带向繁荣,便给他取名一个单字“涅”,寓意国家从低谷翻盘逆转。
这便是元涅在凡间托生的身份,般若从司命那里得知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
不过从方才绕的那一片路看来,他这里的生活的确很优渥。
皇宫占地极大,碧瓦红墙,琼林玉树,无一不彰显着财富与权力。
唯一让她诧异的是,与繁华热闹的都城相比,这里似乎静得有些出奇了。
东宫。
太子殿外有侍卫把守,般若隐了身,穿进宫墙。
她瞧着宽广气派的宫殿,檐下还点着宫灯,侧殿有小宫女出来,与外面侍从装扮的男子说着话。
并非是般若想要偷听,实在是他们的声音委实不小。
只听那侍从问道:“殿下睡了?”
宫女点了头,虚声说:“只是还是像往常那般,不要人服侍,我瞧着衣裳也没换。”
侍从又问:“殿下今天去澜若王后那了?娘娘如何?”
宫女面色有些灰白,顿道:“还是和往常一样,在佛堂,为先殿下祷告,殿下他”
侍从叹了口气:“那便是了,可怜了小殿下,这般年纪,父亲醉心战事,母亲走不出亡子的伤痛,无人疼爱,难怪也”
宫女迅速咳了一声,声音有些紧张:“嘘!走罢,别说了,这些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能说的。”
侍从经她提醒,这才闭了嘴,二人双双离去,周遭又归于一片寂静。
般若听了这两人一番话,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在原地愣了片刻。
他们的意思是,元涅在这里过得并不好么?
她也顾不得多想,捏了个诀,穿过大殿,直接飞到寝宫。
一排长信宫灯燃得通明,殿内熏着安睡的瑞脑,香气内敛,不浓烈。
寝宫那张豪华的软榻实在太大了,般若一眼便看见了一团小小的身影。
他穿着金色的重绣华袍,因为过于繁华,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他没有脱鞋,双腿搭在床沿,脚伸出床榻外,人平躺着,就这样睡着了。
般若离近了些,瞧见张滑嫩的包子脸,卷翘的睫毛如鸦羽般轻轻颤动,眉眼与鼻唇很精致,颇有她印象中元涅的影子。
他此番呼吸平缓,像是睡熟了,生得更加乖巧。
般若用手戳着他的脸颊,跟想象中一般的软糯,兀自轻笑起来。
忽然又想到他现在还是凡人,穿着这个衣服睡觉,明日起来怕是会生病。于是轻轻将他抱起来,脱掉外衫和鞋子,头下垫上软枕,再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坐在床沿瞧着小元涅。
这般年岁的小孩太可爱了,般若瞧他睡得熟,一时没忍住,光明正大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旁的没有什么变化,小元涅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很香,只是耳根莫名开始泛红,直直蔓延到脸颊。
般若疑惑地喃喃:“莫不是热着了?”说着将面上的被子移开了些。
应当是热了,毕竟这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般若又看了他一会,有些在意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件事,想出去再打听打听。方起身,便发现自己的袖口被身旁的奶娃攥住了,她以为是元涅醒了,忙回头去看,那人眼睛仍旧闭得紧紧的,小手也攥得紧,还缓缓不断摸索着,捉住了她的左手。
般若无奈,只得又坐下来,倏忽间却听到梦呓一般的小奶音,呢喃道:“阿若”
她有一瞬间愣神,但即刻又反应过来,方才在外听到的澜若皇后他是在唤他的母亲。
般若笑笑,这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或许那时的元涅,也有着什么说不出口的理由吧。
她摇了摇头,轻轻摸到他柔软的头发,低声道:“我不是你的母亲,小元涅,我是你师傅呀。”
般若本以为,托司命给他安排个富贵无边的命数,他便会过得很快乐,现下看来,是她想错了。
富贵与权力的巅峰是孤独,她早该明白。
寂影之下。
在她侧开目光看向别处时,那原本熟睡中的孩童,用仅自己听得见,细弱蚊蝇的声音唤了句:
“笨蛋。”
般若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待元涅在夜半时分再一次睁开眼睛,床榻边早已凉透了。
他竟真的睡熟了,果然是因为这孩童的身体。
元涅暗自衬度,借着床沿边上微弱的火光,他的面庞明灭可见,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神色。
他没有喝那忘泉水,自然也没有丢失记忆,只是元涅过分小瞧了转生界的引力,虽除去了他身上的诸神气息,却也将自己原有的法力收走了大半,他是想马不停蹄地赶往南蛮之境,只是凭当下这副孩童身形和微弱的力量,着实不太方便,还是等他稍稍长大一些再做打算。
毕竟他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只是元涅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般若。
藏经阁密室早已被他翻得一片凌乱,断是个有心人前去查看都会意识到不对,般若只要稍加推敲,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她会怎么想呢?
元涅想,她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根本不愿再见他了。
可是如今她却来了,难道是根本没有去藏经阁查看吗?
她竟已对他信任到这种程度,她
元涅的心已经因为歉疚被自己割伤了。
他那时方从他凡间的母亲那处回来,像往常一样,他将那些宫女赶了出去,自己便躺软榻上出神。
只是不过半刻,房门外突然传一股淡淡莲花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元涅虽然当下借着凡人身体,灵力也消散了许多,可那些基本的警惕信却未丢,他当下便潜了灵力去探,万万没想到是般若。
事发突然,元涅哪想得出什么对策,只好硬着头皮装睡。
事态的发展本来一切平缓,他也意识到般若似乎只是来看看他,可没过多久,当她开始脱他衣服的时候,元涅有些装不住了。
他自然知道般若不会对一个小孩做什么只是当那柔软的触感从脸颊处泛滥,似乎带着股股电流从那处传递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里似乎也窜过什么东西,理不清楚。
待到耳根子红透了,在明亮的灯火下一目了然,元涅紧张起来。
他以为自己穿帮了,还好般若脑中少了根筋,丝毫未起疑,倒是为他掀开被子关心起身体了。
她或许是念诀摇身便走了,不然元涅怎会未察觉半分。
孩童的身体嗜睡,可元涅的警觉却放不下来,他对周遭细若蚊蝇,针毡落地的声音都极为敏感,便只会整夜浅眠,凡人的身体吃不消,长此以往,只怕是会落下病根。
平日里来为太子请脉的太医每每嘱咐,又配好汤药调理,只是元涅不予理会,他也不想喝那黑乎乎的苦水,便施了障眼法偷偷换掉。
可即使这般,太医和照顾太子的宫人们也以为,那长久以来使用的方子起了作用。
因为小殿下那少眠的毛病,终于在他五岁这年冬天,销声匿迹了。
般若是常常来,日日,或是隔一日。
每当入夜十分,她便避人耳目,借着烛火潜进来,轻轻坐在床沿,也不做什么,就垂着眸子看他,悄悄同他说话。
元涅没有睡,他知道般若会坐在床沿,一呆便是很久。他假借梦呓唤她“阿若”,缓缓挪动手指攥住她衣袖,然后沉沉睡下。
再醒时分,大殿里便只余他一人了,元涅心中有些失望,但这并不影响他期待下一次的到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有多久了,元涅记不太清楚了。
他在紫柱金梁的深宫里,冬日看雪,夏夜听蝉,轮转了几度春秋。
有时,他竟也会有种自己生来就属于这里的错觉。
幸得般若会来,也会让他想起,他不是雍朝的太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座朱墙碧瓦的牢笼中,她成了一道纯粹的火光。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最初你并不适应,只是脑中蠢蠢欲动的念想,提醒你捉住,将她留下来。
经年之后,她在你的身边,似乎已经变成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若某一天她突然消失不见,你寻不到那令你安神的气息,便会难受。
而当你想起她时,她就会狠心地在你心口划痕,一道复一道,久久不能愈合。
这样的习惯,
不足殒命,却难以解脱。
这成了法则。
诚然当夜幕坠下,华灯初上,元涅下意识唤起了般若的名字时,他之地自己已经习惯她的存在了。
大殿里没有莲花与檀香的混合气息,只有龙延燃尽的余味,寡淡又残忍。
已经是第三日了,她仍旧没有来。
元涅心底空落落的,下意识摩挲起手腕间那一串檀珠。
它已经变得更加光滑圆润了,看上去像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却又因那人变得并不普通,这是般若带了几千年贴身之物。
元涅不得不承认,他对于般若的态度,自帝君问罪那次起就有些不一样了,从再次遇见的惊喜到一点一点的靠近
都是凌驾于般若所谓师徒关系之上的东西。
元涅对她的踪迹一无所知,也不能去寻,慢慢的,他大抵猜得到,般若是回九重天上去了。
因为她这一走,凡界便是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