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凡间
天界的彩霞带着少许日暮的颓色,温度骤降时,雾气便显现出来,就着霞光,像一条条薄纱质地的绸带,随性飘在云间。
缎带的尽头,有一方十六花瓣的莲台,莲台之上是位白衣的仙子,她穿着雪白的衣袍,肩上披着一件银白色袈裟。仙子眼尾微微下垂,有种清丽的幼态,只是此时一双远山眉微蹙,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而苦恼。
般若的思绪早飞到从前去了,她没想到炽翎来得这般快,当佛祖那时提到空中盘旋的那只顽鸟时,她的心中便已暗道不好了。
而她与炽翎的渊源,要从幼时说起。
炽翎的父亲本是佛祖的坐骑——金炽鸟,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受重伤殒命,其母亲诞下他后也因伤痛而羽化离去。
金炽鸟幼体的生命迹象十分薄弱,在壳中孕育了几万年才得以诞生,佛祖怜悯其失去父母,便将他养育在佛界,赐名炽翎。
可未曾想到是,炽翎不似其父母,却长成了一只顽劣乖张的鸟儿,在佛祖与众真佛的教导之下也随性不改。
佛祖无奈,只道“因果轮回”,也未再过分要求炽翎。
炽翎与般若是平辈,说起来,他们俩人也是那时佛界唯二的新生。
般若两百岁前后因为体弱,常居于佛界,刚会走路那会儿,便央求着谛殊元君带她出去玩。
正当元君与其他佛子攀谈,她又调皮,跌跌撞撞闯入一方宫殿,在院中的小池塘内,捉起一只赤黄的小雏鸟。
彼时那小雏鸟正在悠哉游哉的趟水玩,哪料一个簪着莲花的小女娃突然逮住她,顿时扑棱着翅膀,惊跃跃叫唤起来。
般若哪由得他,一手掐着他的脑袋一手捉住他的翅膀,蹬蹬跑到谛殊元君跟前,邀功似的唤:“师傅看!师傅看!阿若抓住了一只鸡。”
谛殊元君笑起来,哄着她说腿刚刚不疼,别跑那么快。
此时殿中的女童子追了出来,急忙请求般若将炽翎小殿下放下来,般若才知道,原这不是鸡。
而后脱离她手中的赤黄鸟儿飞到地面,化成一个褐色短发的小男孩。
于是二人便这样认识了,小孩子也很快结成了玩伴,那段时日倒的确是脸磕着脸一起玩。
只是这俩小孩也没在一起多久。
在般若三百岁时,她被谛殊元君带去了九重天,与炽翎便不常相见了。
但这却并不碍着炽翎偷偷跑到天界来找她,那会般若年岁尚小,还没有自己的宫殿,与元君一同住在伽蓝殿。
她从小就喜欢摆弄花草,元君便在院子里给她辟了一小方花田,小般若每日的乐趣就是浇灌那些个小花小草。
只是有一日,元君殿内的童子告诉她,佛界的炽翎小殿下找来了,就在后院里等着。小般若连忙乘着小莲花过去瞧,什么炽翎殿下没瞧到,倒见着一只通身赤黄,包裹着火焰的小鸟儿,正在啄食她花圃里精心照料的宝贝。瞧见她的花儿草儿都没了,小般若当下就愣住了,眼泪不争气地直往下掉,偏生那鸟儿还不知道,鸟嘴砸吧叽叽喳喳地叫唤:“小阿若,谢谢款待。”
那遭年岁尚小的般若可是哭狠了,抖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元君搂在怀里哄了许久才哭睡着。
后来炽翎也晓得自己做错了事,巴巴地跑过来道歉,只是自那一回后,般若与炽翎便不怎么亲了。
但炽翎是个没心没肺的,以为般若还与他世上第一要好呢。
其实般若现在想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了,与炽翎没有小时候亲近的原因是不常见了,那家伙每回偷跑出佛界就要闯祸,一遇上他准没什么好事,就譬如方才。
诚然当身后再一次传来鸟鸣声的时候,般若垂了垂头,她晓得自己该认命了。
金炽鸟飞得极快,时而窜到她面前,时而在她左右打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似的,般若阖了阖眼,无奈道:“你可以消停些吗?”
炽翎叫了一声,没回她话,兀自说道:“小阿若,快坐到我身上来,莲座多硬呀。”
般若并不想,直接拒绝道:“不要,你身上好脏。”
炽翎觉得自己才不脏,立马反驳道:“怎么会,我天天都要在我殿里的池子趟水。”
般若其实没见过炽翎殿里的池子,但他方才差点烧了她的花,她偏要拿话堵他:“哦,怪不得,你殿里池子水也那般脏。”
话说到这儿,他竟是也突然思索起来自己是不是真脏了。半晌没想出个结果来,索性不想了,反来问般若:“小阿若,我们往哪里去?”
般若不再跟他嘴贫,平视前方,答道:“凡间,中原地界。”
一年后。
繁华的京都地界,才过六更天,天还没完全亮,街道已变得拥挤起来。
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商贩此起彼伏卖力吆喝,行人来来往往,宽广的街道之上,也不乏达官显贵的马车,马匹嘶鸣冲在前,侍从也大声朝两旁吼着:“京兆尹来了!让开让开!”
好不嚣张。
喧闹的街道掩盖了老商贩的哀叫声,那为躲避马车坠到地上而直不起来的腰让他疼得直冒汗,在地上声声哀怨起来。一旁卖菜的王婆哎呦一声,忙跑过来扶起老商贩,一边扶一边叨叨:“张老爷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腰长此以往怕会往严重了发展哩!”
被扶起来的张老爷子揩了额上的一把汗,推辞道:“我这一把年纪的了,算了吧,你是不知,这京都的地价愈发贵了,本就没几个钱,唉”
老爷子又是长长一叹,对面卖菜的李老婆子也来了,她帮老爷子捡起落在地上的拐杖,插话道:“欸,你们知道吗?最近京城来个女先生,专帮穷苦人看病,就在城外寺庙的山脚底下。”
“对哦,我也晓得这事。”王婆激动起来,她恍惚间好似听家里人说过,“听说是个带着面纱的女医师,医术了得呢,若是真,不如你张老爷子去瞧瞧?”
张老爷子听了一喜,一个劲儿的点头,呢喃道:“如此甚好,甚好。”
今日是凡界的冬至日,没有雪,风却冷得刺骨。
万佛寺庙宇如林,位于京都的边界地带,直直矗立在半山腰间。
往日里香火鼎盛,却也因这成冬天的恶寒散去了些许人烟气。
大殿之上供奉着渡满金身的佛像,而两侧的小沙弥有节律地敲着木鱼。一位带着面纱的女施主点上香,行叩拜之礼后,自行在蒲团上跪坐了半个时辰。
殿内没有炭火,这般冷得天,小沙弥都有些挨不住了,那位女施主却衣衫单薄,仍旧闭目端坐,缓缓扳动双手上一串细长的佛珠。
等到寺庙里的钟鼓之声再次响起,她方才起身,挽上一旁已拿来供奉的果篮,信步离开。
因为万佛寺修在半山腰上,若要下山,需得又走过那数千层台阶。
般若慢慢走着,蓦然间听到一声鸣叫,一只赤羽黄瞳的鸟儿在空中慢慢盘旋,最终停落在她的肩头。
而后肩上一重,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披了下来。
炽翎在她耳边说:“小阿若,这么冷得天你还不多穿点,你最畏寒了,到时候腿又疼起来怎么办?”
腿疼是般若出生便有的毛病,小时候体弱,会常犯,长大后灵力日渐强盛,她也不常走路,也就偶尔会泛疼。
般若摇摇头,拢紧了肩上大氅:“早便不疼了,谢谢你啦,炽翎。”
炽翎得意地哼了一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这里的台阶这么高,为何你每天都要花大把时间走上走下,又没人看见,直接飞上去不好么”
般若侧目看他:“凡人都言,心诚则灵嘛。”
这一年,般若靠着自己曾经研习的一些医术,四处游走,救济着苦难百姓,因着她是神仙,所以看起凡人的病来容易得许多,有些地方暗暗施了些术法,便也被人传成了医术高超。
她知道这或许不能算是佛祖口中的历世间百态,但她确实看到了百态,因为贫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凡人比比皆是,在这之前,般若只在书籍中见过这样的描写,与她直面所见相比,文字的冲击力便显得微小起来。
她从未想原世上有些人,过得这般辛苦。
炽翎见她出神,便问她:“今日还是要去给人看病么?”
般若点点头,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快捷的法子能救济这些人。
她侧目看向炽翎,此时他已离开自己肩头,化作人身,成了位裹着毛领短衫的小少年。他褐色短发有些乱糟糟的,因着在凡间,黄色的瞳仁太惹人瞩目,炽翎特意使了术法,得了双黑褐色的大眼珠子,这般一看,倒像哪里跑出来的富家少爷。
瞧着他面上为难的模样,般若支着手臂问道:“你怎么了?”
炽翎抓了抓脑袋,试探道:“小阿若,今天是凡间冬至,听说凡人过节很热闹,这里是京都,不如咱们去最漂亮的地方玩玩吧。”
般若有些不解:“最漂亮的地方是哪儿”
炽翎以为成了,笑呵呵道:“自然是皇宫呀!”
皇宫
般若的神色有一瞬恍惚,但不过那片刻,继而迅速回过神来,严肃提醒道:“炽翎,我们来凡界不是玩的。”
“哎,好吧好吧,我回去碾药,碾药得了吧。”
炽翎有些扫兴地答她,明明刚刚就像是被说动了一样。
罢了,阿若不去,他一个人也没意思。
照常是回到那间晒满草药的小草屋里,般若带着面纱给来人诊病,炽翎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今日来人算不得多,估计是因为过节,都在家中与亲人团聚。可以往却不同,有时忙得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挤不出开。
般若到京都已有一月了,本以为繁华的地界至少会比之前那疾苦之地好些,可谁又能想到,都城一片繁华之下还有这么多连病都看不起的贫穷百姓呢?
不过是富人的天堂。
待到今日的病人全部诊治完,天色已经暗了,炽翎说他累了,不知道飞到那里去玩了。
般若独自一人呆在小院子里,她见夜色低迷,突然想起了今日炽翎的话。
来京都前,本来都迫使自己忘记的事,经那人一提又想起来了,般若为什么不去皇宫,无非是
她知道他在那里。
当初她拜托司命为元涅选托生之处时便知晓。
般若那时问司命,凡人毕生所求是什么?
司命答道:“寻常凡人,求荣华富贵,名利缠身。”
般若说:“那便给元涅选个这般的命数吧。”
司命道:“那便为帝王之命,位高权重,如何?”
般若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距离元涅下界有多少时日了?
般若在心中默默盘算起来。
元涅走后她在九重天上待了四日,换成凡间岁月便是四年,现在她来凡界也有了一年光景,元涅大抵也就五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孩子啊
失了法力与记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般若心底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忧思,如浓墨攒聚,恍若下一秒就会在澄澈的心湖中滴下一抹黝黑,再无可奈何地扩散开来。
心,总是被他止不住地牵动着。
般若叹了口气。
她就去看一回,就这一次,只是去瞧瞧他过得好不好。
诚然,
她将自己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