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甘霖
帝君的惩戒当天便下来了,虽说在般若口中,元涅是误闯,但仅凭一家之词不可断言
这场闹剧帝君看了一个时辰,却是半个字眼都没信。
他停了般若的职,美名其曰天界职务操劳,至于元涅,便是按规矩来了。但帝君关于劫难命数,却没有再多的过问了,这算是松了惩罚,也给足了般若面子。
般若在莲华宫听仙使传来旨意时,紧锁的眉头才终于松开,呼出一口浊气,面上也不再是愁容一片。
果然,暹麟帝君会给她薄面,她那样抬到明面上的求情,就算是看在师傅的身份上,纵然呈在他面前的是既定的事实,帝君也一定会退步。
元涅此时虽暂且被收押,但总归这事的结果没有那么严重了。
行罚的时辰定在一日后,因时间急迫,般若当即便去了一趟司命府。
司命的府邸离藏经阁不远,般若时常与司命星君打过照应,算得上熟稔,便托司命为元涅选个好命数,也好叫他少受些磨难。
翌日。
元涅被送往转轮台。
转轮台,扭转命格,再世世轮回。
神仙凡是要渡劫,大都要来此处,喝了忘泉的水,收了神力,穿过转轮台,便从高高在上的天神变成一介普通凡人,入凡间轮回,无天界召回,不得归位。
元涅被送来的时候,般若已经同高冠华服的司命站在一处了。
她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从见到元涅的身影时,目光就未曾移动过半分。
元涅在天牢中呆了一夜,依旧是昨日那番装扮,只是眉眼清冷,不见一丝浮躁与狼狈。他抬眼便对上般若的眼睛,挤出一抹抚慰性的笑容,算不上好看,倒叫人觉得有那么一丝悲戚。
般若皱了皱眉,咬住自己唇内的息肉,终究没笑出来
宋琏也来了,他昨日听到消息,不免担忧,今日一早便到这里,来送元涅一程。
元涅瞧见了他,略微颔首,便向转轮台上踱步。
宋琏眸色微沉,却也只好无奈摇头。
仙使端来忘泉水,停在元涅跟前,元涅喉头一哽,顾不得泉水散发的浓重苦涩,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而片刻手中失力,那白玉瓷碗坠下台阶,顿时四分五裂。
般若心头一颤。
“等一下!”
般若不顾旁人诧异的颜色,随性奔至元涅身后,接着攥起了他冰凉的手指。
元涅回过头,便对上一双目光灼灼的眼。
一旁的仙使意识到不合时宜,低声提醒:“般若尊上”
般若没有理会,她撩起自己宽大的袖袍,将手腕上的佛珠顺到了元涅的腕间,柔声道:“你带好,本尊护着你”
元涅看着那串漆黑的佛珠,以及般若牵住他白净的手,缓缓嗯了一声,抬眼对上般若的双眸。
半晌,只听他低低一句:“那么再见,般若。”
即入转轮台,便知凡生苦。
般若尚且不知凡生艰苦,这一刻,她只是不想让她在乎的人受难罢了。
转生界内,强大的引力收走了元涅身上所有的神族法力,浓烈的戾气掩盖不住,直接震碎了悬挂在腰间的兰心草,无了障眼法的遮蔽,肉眼可见绛红色的衣袍打湿了一大片,将那处染成更加浓重的红,隐隐散发起苦涩之味。
三日后。
紫阁因事寻了般若半日,路经藏经阁,便捏了个诀摇身潜了进去。
般若刚免了职,这两日藏经阁内尚无法力高强的上神镇守,只余下外围那些个虾兵蟹将,倒也难不到紫阁上神。
不过紫阁也不肯定般若会在这里,只想着来碰碰运气。
他进入内殿,环视了一圈,突见地底下陷处,有一道隐匿的暗门。
紫阁潋住灵力,溜进了门内,却在内里发现了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坐在地上,不就是他苦苦寻的那人么。
“般若,你在这里做什么?”
紫阁低声唤了句,可般若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紫阁再次上前一步,她才回过头,黑褐色的瞳仁蒙上一层暗影,嗓音很低:“紫阁,这密室的书乱了。”
乱了,是刻意敛着灵力的人翻看了许多次,根本记不住位置的随意摆放回去,所以才会乱,所以不可能是误闯一说,所以他是
般若不愿再去想。
紫阁垂下眸子,怅然看着失神靠在莲上的般若,他记得上一回看她这般黯然伤神,还是说自己养了一千年的莲花被要走了。
紫阁摇了头,没说话,但听般若断断续续道:“我只是想来这里寻个东西且我说过,我信他的”
“生气吗?”紫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眸色深深地看着她:“我给你提过醒的。”
般若将头偏向一边,避开他的视线:“不知道。”
紫阁顿住。
“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幽暗寂静的密室内,弥漫着一股陈旧书本的霉味,算不上好闻,却是能让人的心情没来由地舒缓下来。
良久,一声低笑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紫阁摇起了折扇,叹道:“你自己都这样说,我除了劝慰你莫要伤心还有什么法子呢?若我说不值得,般若,你会就此把你的小徒弟当成陌生人吗?”
般若沉默了,半晌,她摇了摇头。
紫阁知这事他是点拨不了般若,便转移话题道:“行了,我今日找了你可是有正事,方才岁岁寻你寻到我这处了,说是元君让你去一趟伽蓝殿。”
“师傅找我,可有说是何事?”般若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了。
般若幼时与谛殊元君住在一处,等稍长大了些,便有了自己的宫殿,去元君那里的次数也有了规律,照理说,师傅少有传唤她的时候,今日突然叫她,应该有什么事要吩咐。
但紫阁并不知,摇起了头。
般若没多再想,要知是什么事,也得等去了再说。
紫阁见她眸色渐清明了些,弯了唇角:“般若,有些事或许受了谛殊元君点拨,就通彻了。”
般若也缓缓舒展开面容,道理她都懂:“谢谢你,紫阁。”
伽蓝殿。
一切未变,温润如玉的凌淞面上仍旧是得体的笑意,恭敬地向她作揖,般若叫他不必多礼,也未及他再次说话,便径直入了殿。
正殿中燃着沉香,雾气缭绕,却是不见谛殊元君的身影。
般若穿过雕花的石柩,在后院子里看到了师傅。
元君端坐于金莲之上,半浮在空中,上身着素色袈裟,背后是一圈圈金色的法阵。她靠在池边,左手端着一个木制纹理的小碗,右手捻了些内里的鱼食,洒在池内,一尾尾红鲤争先恐后,夺食得好不欢快。
元君淡淡看了一眼欢快的鱼儿们,似是知道般若来了,缓缓问道:“红鲤拘泥于一方幽池之中,何得洒脱自在?”
般若侧目望向莲池中的红鲤,答:“鱼不知天地之大,方有源头之水,续命之食,便可活矣,也无心再思索其身外之物。”
“所以你眉宇间愁绪,是为何身外之事所困?”
元君将手中鱼食搁置,转过身来,浅金色的眼眸中敛藏着温柔,朝她招了招手。
般若轻点发间的莲花簪子,足下莲花顿时消散,她朝谛殊元君处踱步,鼻翼翕动,顿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只是有些看不懂人心。”
“阿若”
元君笑,轻轻唤她。
谛殊元君自然知晓她口中所说何事,摸了摸她的脸颊:“世间万事皆有因果。”
“可徒儿不明白,为何一番真心换来了一场骗局,不知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以很难过”
元君垂了眸子,轻轻问道:“还记得骷髅与甘露吗?”
“师傅说元晓法师的故事?”般若自然记得。
元君点头:“师傅快忘了,阿若讲一遍给师傅听,可好?”
般若虽不知为何师傅要提这事,却还是乖顺地讲道:“古时元晓法师求学,白日行路,又正值夏日,夜晚干渴至极。月色低迷之时,他见树下有一滩水,还有一个碗瓢供以盛水喝,便一口喝了个饱,觉是天降甘霖,当即叩拜谢恩。而第二日法师再前往供水处,却发现树旁有一具尸体,意识到昨日那碗瓢是人的头盖骨,水自然也是腐尸所流尸水,顿时胃中翻滚,呕吐起来。而痛苦到极处之时,他突然顿悟,三界唯识,万法唯心,甘露与尸水,甜美与恶臭,不外乎我心分别而已。”
般若讲完,突然一愣:“师傅是要我与元涅作比?”
若在般若不知这是一场骗局前,将元涅比作甘霖,他带给她的的确是一年间的欢喜,可在她知晓这是一场骗局后,甘霖已化尸水,她亦觉心中酸楚和苦痛。
“可阿若觉得自己未到元晓法师困窘之际,元涅也不必比作尸水。”
“你既认为他不作尸水,还觉难过吗?”
般若双手交叠,一时无言。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谛殊元君淡笑道:“是甘霖还是尸水是最重要的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般若明白师傅想说什么了,真假之辩她亦明了了,此时心中愁绪之解无外乎在她自己。
一年相伴,他于她欢喜是真,问她学问是真,对她尊敬有礼亦是真。
而此事,又带给她什么责难呢?是免去了藏经阁的职责吗?
般若其实不在乎,以往的千年间,她在藏经阁里已经待够了。
最让她在乎的,不过是元涅心底的真真假假。
可此时,她还不能明了不是吗?
所以现在,又何必自庸自扰呢。
谛殊元君见她眉头渐渐舒展,又问道:“那么阿若觉得,悟道之后的元晓法师,还能将腐臭的尸水当作清泉般一饮而尽吗?”
般若摇了头:“元晓法师如何,阿若不知道。可师傅方才让我将元涅作比,徒儿觉得不大准确,因为我很喜欢元涅,他便不能当作尸水。且阿若也记得,上回来问师傅,元涅是否就是那株小红莲时自己曾说过,凡事不带偏倚,未见人不评人,如今也一样,这件事未知原委,阿若不予置评。至于是否还能把那份感情当作澄澈的清泉水,我要亲自问过他。”
谛殊元君点头笑了笑,指尖慢慢挪到般若的眉心,轻轻摩挲着她眉间的一点殷红,她道:“若还能再遇见他,便去问问罢。”
言罢,元君收了手,叠放在腿间。
般若笑起来,抬手碰到眉心,宽大的袖口随之垂了下,腕上的皮肤在日光下白皙得耀眼,
可似乎少了些什么。
“阿若,佛珠呢?”
谛殊元君一向平和的面容上出现了般若从没见过的神色。
般若不自觉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嗫嚅道:“我给元涅了。”
她望向元君的眼神带了些试探:“怎么了,师傅?”
“罢了,也无事。”元君稍顿,神色也归于平静。
般若还想问,元君却是不愿再答了,提起找般若来的正事。
谛殊元君每三百年回佛界述职,往些年里,每回都会捎上般若,再在那处呆上月余。距般若上回去往佛界已近三百年光景,而算起来,也就是这几日。
这本是三百年内最重要的事,般若本说从东海回来后便着手准备,却被元涅的事打乱了计划,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这回来,谛殊元君便吩咐她稍加准备,第二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