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计划
自那日起,元涅便常去了藏经阁。
般若除了有时会去谛殊元君的伽蓝殿诵经,惯常在这儿,偶尔紫阁也来,元涅与他遇见,因于紫阁上神的身份,便有礼地作揖问好。
紫阁在青轩阁便见过元涅许多次,也微笑朝他颔首,二人算是打了照面。
三人在一处时,紫阁便常见元涅与般若相处,见的次数多了,也浮出少许疑惑。
有一回向般若提起,她似乎对这位唤作元涅的小仙太好了点,往些年也没见她对谁这样。
彼时般若正乘着莲座,飞到半空中上修剪桃树枝桠,手举得高高的,袖口滑落下来,露出小半截藕臂,腕间是一串圆滚滚的檀珠。
般若看了他一眼,笑意深深道:“元涅怎么了?”
紫阁抿了唇,有些踌躇不定,但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我只是想对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戾气甚重,毕竟是魔族。”
“紫阁,你什么时候也靠身份之别来辨人了?”
般若手中动作停了下来,有些气恼地看向他,说道:“元涅是本尊的小徒弟,况且他是个好孩子。”
紫阁见她不听,还有点犟,知道自己劝不住她,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而话说回元涅。
他在经阁内安分,也就乖乖巧巧地看看书,四处走走转转,遇到不懂的便问般若。
般若不忙时便答他,忙时元涅也不会来打扰,二人做着自己的事,也觉得岁月静好。
不对,不该这样说。
或许觉得恬静安宁的,只有般若一人。
而元涅实则,还暗暗观察着藏经阁内布局构造。
藏经阁内布局复杂,除却广阔的正殿,整个经阁内有上百个房间,分别盛放着不同类型的典籍。
元涅看过许多,正如同般若所讲,都是弥足珍贵的书册。
可于他而言,并无用处,他要找的不是这些。
宋琏既说,藏经阁内藏着天家禁忌,自然不可能放在明处,让般若这个佛家人也日日能见。
故而藏经阁内,必有密室。
可怪就怪在,他无论在藏经阁内怎样乱窜,般若都不会说什么。
难道她也不知密室在什么地方?
元涅暗自思忖道。
可很快,元涅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起初是发现,般若的案上长久放着一尊小金像,从来不曾移动。
有一回,元涅将书册放置到般若案前,般若在拿书时,不经意间碰掉了这坐小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问元涅:“摔坏没?”
元涅将小金像拾起来:“没坏。”
般若对着小像前后看了看,又放回原处,说道:“没坏便没好,若又被我摔坏,帝君该罚人了。”
元涅愣了瞬。
继而他也知道,他找到了。
是时四月出头,东海的元姆尊者开坛讲经,般若去了一趟,往返约莫有三日。
而回九重天时,她的心底莫名泛上不安。
直到瞧见岁岁满目愁容地在归来的路途上寻到她,般若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元涅出事了。
她从未想过藏经阁的密室会被元涅闯入。
毫无征兆地,给了她当头一棒。
岁岁告诉般若,起初是宋琏仙君匆匆忙忙来莲华宫找人,彼时元涅仙君已被天兵带走了。可说来奇怪,岁岁去到藏经阁时,听到几个小仙娥议论,说那红衣仙君瞧着未免也太镇静了,也不挣扎一番,像是知道有人会来逮他似的。
般若想都没想,说:“元涅定是吓着了,他不挣扎是好事,免得伤着。”
“元涅此番在何处?”
“在帝君的灵霄殿上,毕竟闯入藏经阁密室算得上是重罪。”
般若锁着眉头,素手攥得关节泛红,端坐着白莲飞到岁岁身前:“去灵霄殿。”
此时层云密布,前行的道路突然变得如此冗长。而到达灵霄殿时,上百盏齐亮的长明灯才终于让她的视野变得开阔。
般若经通传后登入殿中,一眼便瞧见那抹熟悉的朱红背影,他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地站在一旁。
诚然元涅知道她来了,可却并未回头。
暹麟帝君见她进来,放在元涅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淡淡说道:“般若,你来的正好。”
般若听不出帝君的喜怒,规矩的向前移去,颔首行礼。
礼毕过后,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子便直视起高座上的帝君,让他瞧不出一丝慌乱。
“你差本君一个解释。”
诚然般若晓得他想让自己说什么。
元涅为什么会在藏经阁,又为什么会闯入禁地,不过尔尔。
般若顿声,微微呼了一口气,捋顺早便想好的一套说辞,不紧不慢道:“帝君曾对般若说过,藏经阁之地,闲人免进,但却并非不可进。我与紫阁上神时常在经阁内畅聊经书,也并非遮掩之事。元涅是般若在紫芸阁时收的唯一一位弟子,他出身佛国,身世清誉,勤奋好学,又尊师重道,此番在经阁误入禁地,实在是无心之举,还望帝君恕罪。”
暹麟帝君抬手拂眉,嘴角噙着一丝丝讥讽的笑意,神色凌厉道:“误入?般若,你哄人的技巧也愈发拙劣了,难道你未曾知晓过凡间有一句俗话,叫‘出家人不打诳语’么?”
“般若自然不敢,可元涅若是蓄谋已久,又何必呆在那处等着人来捉拿呢?”般若垂目,缓缓答道。
暹麟帝君似乎觉得遇上了什么趣事,眸色上下打量起般若。
她似乎才从什么地方回来,帷帽还搭在背后,而那袭银白的袈裟加身,整个人庄严肃穆了不少。
帝君忆起往昔在谛殊元君身后常常见到般若,她那会还是个怕生的小丫头,如今长大了,倒是颇有了些元君的做派,护起短来跟她师傅一个模样。
可这事儿到底是她不占理。
帝君支起下巴,轻轻哼笑一声:“你回来不久,消息倒灵通,本君说不过你,只是方才问起元涅,他全说是自己一人所为,什么都未辩解呢。”
般若脸色微变,向暹麟帝君请示道:“可否让我与元涅说几句话?”
帝君道:“自然。”
一语话毕,般若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她视线移向元涅,他是惯常的打扮,样子和她走之前一点没变。
他无声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叫人看不真切。
般若撑着莲,向上移动了些,飞到他跟前,可元涅却突然垂下眼,将头瞥向一边。
般若自然瞧得出他刻意地躲避视线,便钳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元涅,你告诉本尊怎会跑到密室里去?”
元涅想不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便没答她。
般若眉头微微拧起,觉得有些不对,元涅在经阁内惯是规矩,断不会无缘无故闯入那处地界,可当下在她面前,却一声也不替自己辩解,莫不是怕连累她?
这个念头一越上心间,般若略微慌乱起来,忽然攥紧了他的手腕,忙道:“元涅,你别躲,看着我。”
元涅心里乱乱的,不知道说什么。
般若怎么这么笨,笨死了,她真的还不懂么,他不替自己辩解,便是承认了,她还要刨根到底地问他。
“尊上相信我么?”
元涅鬼使神差地说出这样一席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要问,只垂眸和她对视,眼神落于那光洁的皮肤和隐颤的睫毛。
祈求着,一个答案。
“自然是信的呀。”
她的眼中盛起一汪清泉,澄明的双眸似乎能望穿他所有心思。
灵霄殿上极静,分明没有风,连长明灯的灯火都未跳动一下,可元涅却觉得什么东西动了,酸涩泛上来,叫他莫名地慌乱,不知所措。
般若话没完,她怕元涅不相信,接着道:“我说过,我会护着你,没关系的元涅,我们谁也不会有事,所以告诉我,好吗?”
告诉我好吗?
般若细软的嗓音如同魔咒一般,叫他直直愣在了原地。
他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觉得利用她了这么久,愧疚了?
可是元涅,他有心吗?
细数起来,元涅进进出出藏经阁已有几十余次,顺通无阻。
都说藏经阁管辖森严,除了外边那些虾兵蟹将,无非也只是般若这关,若是过了她这层阻碍,藏经阁何地不是来去自如?
元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可以自由进出藏经阁,对于神仙来说,一年不过弹指一瞬,可这却是他这千余年来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
计划,没错。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预算好了的计谋,
元涅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进入藏经阁。
仅此而已。
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第一次遇见?不,应当是宋琏第一次提起藏经阁的那刻,这个计谋便逐渐萌生。
元涅是红莲,那株生于佛国,在莲华宫呆了千年,又回到佛界,重获新生的红莲。
可他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一块块碎片。
他没有孩提时期,也没有咿呀学语要人照料,他从有意识起便晓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又或是于他一生中很重要的人,可每每用力去想,便觉头痛欲裂。
红莲问过佛,佛只说了一句话,晦涩难懂。
于是他便自己去查,他翻遍省经阁所有的经卷,才查到一件天界万众皆知的事实——红莲,只是被称为魔界恶果。
域界之魔的身份,挥之不去的戾气,让他与安隅的九重天格格不入。
他从宋琏口中知晓了藏经阁或许有他要找的东西,便不惜手段,接近这里。
看样子,似乎他很成功。
他利用数千年前与般若之间一层浅薄的关系,轻而易举地博取了她的信任。般若真笨,元涅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旁人口中谛殊元君的得意弟子,万人憧憬的般若尊上。
只要他略微耍一些手段,她便信了。
她怎么能这样傻这样相信一个对她不怀好意的人
就算心中歉疚,元涅顾不得了,因为他必须先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进入经阁后便一直找寻着密室,直至般若去东海的那日,他闯了进去,迄今为止三天三夜,元涅都在日夜不休地找寻藏封之中的典籍,最终在一本唤作“鬼谷”的陈旧卷宗中找到了一丝线索:
“然,自圣君亡故始,域魔之界封之,独留南蛮之境达域界无妄,但,此乃禁地也,荆五毒之处,天界之徒殒命也,不可入。”
书中的指向便是南蛮之境的魔界禁地无妄,那著书人越说不可,元涅便越是要去闯上一番。他在省经阁翻了千年的书,知晓“鬼谷”中所言的南蛮之境在神魔界外的凡间,却又不同于凡间,那里是神族流亡之处。
所以元涅要去凡间走一遭,且必须把在这九重天上千年染上的诸神气息磨灭掉。
他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便是下界历劫——九重天上的一种惩戒制度。
天上的神仙逍遥自在惯了,跳下转轮台,收走法力洗去记忆,到凡间体会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间八苦,数得上是重罚了。
且巧的是,元涅查阅过藏经阁管理的条例,擅闯藏经阁密室这一罪的惩罚,在天界律法的明文规定上,恰好就是这一条。
故而在进入那密室三日后,当元涅觉得这处地再无什么价值时,便故意驱动灵力,触了藏经阁密室的禁制,等待这一出如他所愿的惩戒来临。
事情如他所料,他毫无辩解。
所以在般若回来之前,他都是那样的从容。
可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他以为在般若回来之前,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他已离开九重天,且再不回来了。
可般若赶来得太及时,将他的思绪全数打乱了。
其实只要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故意潜入藏经阁,暹麟帝君约莫也是会信,亦不会降罪到般若身上。
他骗了她这么久了,这一次,便不要再骗她了,不好么?
可面对般若那双饱含期望又脆弱易伤的透彻双眸。
元涅说谎了。
他又一次骗了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
“是意外。”
他看到般若释然的笑意,也看到她渐渐放松下来的肩头。
她柔柔说道:“只是不小心,那就没事的。”
元涅心底一片涩然,以往的句句谎言此时都化作尖利的刀刃,来来回回在他的心口划过,至少在这一刻,他对于那些过往追悔莫及。
对不起,就当是最后一次了。
暹麟帝君看着这一出闹剧,突而讥讽地笑了起来。
原是一场师徒情深的戏码,无趣。
可帝君不知,
这场戏,
或许只是般若,想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