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茶香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又是一年柳月初。
紫阁的病是好的快,一来劲儿就投身于整理典籍的工作,般若便也回到紫芸阁授课。而年关降至的时候,药神给芸良君送去一盒新出炉的丹药,方到正月间,他的身子已经全然大好了。
如此一来,一切回归正轨,般若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细算起来,她在紫芸阁授课,至此已近一年光景了。
般若觉得自己亏大了,紫阁用一沓经书让她代了一年的课,况且上回她将那书拿给师傅看,师傅竟说让她暂且不要读。
莫不是最开始就被紫阁诓了吧?
般若觉得极大可能,芸良君请她去吃茶时她春风满面,对上紫阁却是没什么好脸色。
紫阁笑着打趣她:“我瞧你在紫芸阁不是挺高兴的么。”
般若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她自然高兴,可偏不承认。
她这一年除却帮忙整理典籍那段时日,过得也算清闲。
每日授课,去谛殊元君处诵经,窝在藏经阁读书,莲华宫养花,还有在软榻上睡大觉。
般若每日会将半个时辰留给元涅,也并非她想,而是已日渐成了习惯。
因为这孩子的好学程度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般若想起旁人对自己的评价,觉得不大准确——
假以时日,成为这世间新一位真佛的,大抵得是元涅吧。
紫芸阁课到后期,堂生便愈来愈少了。
宋琏早便不来了,就跟起初那些纨绔一般,过了那股子新鲜劲,课也听不进去。
不过他有时会来找元涅,还笑着跟般若问好,三四番下来,般若对宋琏也眼熟了。
而说起宋琏,他最初只当元涅有了学习的兴致,毕竟元涅从佛国来,这些事上应当有些天赋,便也没怎么在意。
可就当某日,他瞧见元涅在般若尊上面前把头垂得那么低,还压低着嗓子说话,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哪有他平日操练时打他的半点狠劲儿。
宋琏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便悄声问道:“你这是走的什么路数啊?瞧那委屈劲儿哟,哎哟!咱大男子汉能有点气概吗?”
元涅懒得跟宋琏解释,叫他闭嘴。
宋琏虽好奇,但始终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且此人也没多大功夫深究,宋琏最近可忙哩。
要说还得提战神老爷子,一日酒后,实在看不惯宋琏穿金带银,吊儿郎当,随时不误正业的样子,整日里变着法子收拾他。
自己收拾也就罢了,还要叫上宋琏的姆娘,日日将他看住。
宋琏天性好玩,哪里被管得住。
正如今日,好不容易溜出来,后边战神府的宫娥们就追着他跑。
九重天上的丛云小道旁向来繁花似锦,也不知是谁的喜好,总要装点得这般花哨,小宫娥们迷了眼,亦迷了路。
紫色袍子的宋琏仙君腾云驾雾,偷偷从奇山假石后飞了出去,速度极快,一不留神便没了影。
他飞驰着闯入一座宫殿,迅速掩上门,哇哇大叫:“我爷爷疯了!我爷爷疯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妖怪把我爷爷夺舍了,不给我一刻清闲,战神府呆不得了!”
听这聒噪声便知是谁了。
“殿外布了结界。”
案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宋琏顺了顺心口,扔了方软垫坐到他面前,自顾自地倒水喝:“元涅,我在你这儿住几日吧。”
他闻言没答话,待写完一排字,搁下手中狼毫,淡淡道:“睡偏殿去。”
宋琏虎牙露出来:“嘿嘿,好兄弟果然够义气不过,你这是在写什么?”
元涅换了宣纸,又拿起狼毫接着写,随口答:“般若明日便走了。”
宋琏兀自拿起他写好问题的宣纸,看不懂,便撇了撇嘴,咕哝道:“你跟般若尊上倒是越来越熟稔了,最初我叫你去你还不愿。”
宋琏总爱拿他拉元涅去上课说事,元涅觉得宋琏此刻有些碍眼,略微皱起眉头:“你不要给我弄乱了。”
宋琏哦了声,支着下巴,他实在有些不懂,便揣着满腔疑惑问他:“你说以前我也没瞧出你还是个好学生,这方面咱俩不都烂人吗?如今日日缠着人般若尊上,当真是为了做学问吗?”
他自然不是为了劳什子学问,可宋琏这话,倒让他觉得委实辜负了自己小一年来为这佛经受的苦。
元涅皮笑肉不笑道:“宋小五,谁跟你俩是烂人?”
行,合着他一人是吧。
宋琏冷哼了声,得了,他是在哪儿都不受待见,还是睡自个儿的觉去罢。
元涅哼笑一声,送走宋琏可不容易。
他瞧着案上爬满文字的宣纸,眉头渐渐蹙起。
那件事情,
得加快些速度了。
第二日早晨便是般若最后一堂课,大抵是珍贵的时间都过得很快,结课后,学生们不舍得与般若行礼作别。紫芸阁不比最初,现在留下来的都是真正想要学佛法的小仙。
般若微微泛起酸楚,但也体会到了为人师者的自豪。
待学生悉数走后,她照例将时间留给了元涅,他们坐在后排的小窗旁,一如最初相见那样。
般若问他:“昨日给你留的问题可解决了?”
元涅点头,手中幻化出一叠宣纸来,递给般若,般若一目十行翻看后,点点头,又问他:“法华经呢?”
“已经背熟了。”
言罢,她又与元涅指出了些问题,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
二人离得有些近,般若说话时气若幽兰,语调也很柔和。
又过了一会儿,她瞧着时辰也差不多,突然将手放到双膝上,退了一些,乘着莲座浮在半空,笑着道:“得走啦,本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元涅愣了瞬,失落地唤了句尊上。
这一声,竟连他自己,都听出三分真切来。
可是没有理由再多留。
他起身向般若郑重作揖,然后在般若的目送下离开。
般若瞧着他的背影,蓦然间生出许多感慨来。
自一年前紫芸阁相识,般若一直很喜欢他。
元涅很懂礼数,和他待在一起很放松,甚至有些时候,叫她都要忘了平日里自己端的那些架子,不知不觉愉悦起来。
只是日后,怕是不能这般常常相见了。
“红莲”
般若浅浅叹息。
元涅踱步于云间的荫蔽道旁,日光透过两侧枝叶悉数撒落在他绛红的衣袍,亦照见了他轻蹙起的眉头。
宋琏说今日会在紫芸阁西边的亭子里等他,不过元涅思绪渐深,走得不急不缓,此时也顾不得他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忖,如今不好日日与般若相见,必须再另寻法子同般若走得近些,还得不让她起疑,一时未想到双全之法,以至于他根本忽略了前方阔步走来的华服仙者。
二人并不相识,本该擦肩而过,可不知为何,那华服仙者突然扭转了步子,蹙起眉头,看向已背对着他的元涅,语气冷硬。
“站住。”
宋琏在亭子里等元涅,因为一直没人,无聊踱步起来。
他本想与元涅谈今日天枢来朝一事,那阵仗是叫他有多么诟病。
宋琏最是见不得天枢趾高气扬的做派,明面上两袖清风,暗地里也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有天枢的服饰,最是让宋琏无语。
外观看着不过普通的白衣,活脱脱一副谪仙之派,可若仔细瞧去,其中金丝银线穿杂,好不气派,可偏要藏着掩着。
宋琏觉得,还是像他这般明着露富的,才更为上道。
宋琏想把这些话都说给元涅听,再好好痛斥一番解气。
可元涅迟迟不来,叫宋琏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他略微拧起眉头。
罢了,
还是去寻上一寻为好。
话说回这厢,元涅突然被人唤住了,思绪也乱了。
只是有了宋琏的前车之鉴,他觉得做人还是得有礼貌些,便耐着性子转过身,瞥了那人一眼:“何事?”
华服仙者颇具打量性的眼神上下扫着元涅,继而拧了眉,声调陡然一高:“你是何人?为何有这般浓烈的戾气?”
元涅立刻警觉起来,眸中噙了几丝寒意,幽冷冷地问道:“干你何事?”
那人倨傲一笑,勾起指尖幻化出一团清幽的火焰,电光火石之间,直直朝元涅的面门袭来:“自然是让本君来探探你的真身,若是趁天枢来朝时,潜进了魔界的细作”
元涅侧身躲过那团冷焰,面色骤沉。那仙者被元涅眼中流露出的阴翳一吓,更加戒备地出招。
元涅绛红色的大袖一挥,轻易破了他的法。只是那人丝毫没觉危险,仍旧不知死活地展开攻势。
就当元涅思索要不要杀人灭口时,突然瞥见远方岌岌飞来的雪色身影。
他心中略沉,依旧不急不缓地躲着身前人的攻击,只是正当避开了一团冷焰,却突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
这声音委实痛苦,不大也不小,正好让赶来的般若听见。
般若听见这声便急了眼,一掌推开那人,将仙者摔了个趔趄,她自然不管,径直飞到元涅跟前。
正巧宋琏此时也寻来了,看到元涅躬身捂着胸口,甚是疑惑。
般若离他近了,想看看他的伤,却又怕碰疼他,只得压着颤颤的嗓音问道:“怎么样了?元涅。”
元涅蹙着眉,硬是憋出了几滴冷汗,他将眼帘垂下,睫毛一颤一颤,下唇都咬白了,压着嗓子说:“没关系。”
般若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一定有事,怎么受了委屈还往肚子里吞。
宋琏在一旁围观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看那地上的仙者装束,应是天枢之人,可瞧着也不如何啊。
若是那样家伙,宋琏觉得自己可以一撂十,何况元涅?
他甚想上前一步直言不讳,这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元涅。
可就当他想要说些什么时,元涅一记冷眼朝他飞来,眸色阴冷,咬着牙,像是要把他嚼碎吞了,说出来的话却似断了气:“小伤,不碍事的。”
茶香四溢。
宋琏懂了,他得闭嘴了,惜命。
差点忘了倒地的仙者,那本就被般若推得晕头转向的人更加迷惘了。
他这,根本没打到此人啊?
可此人见白莲之上的般若又立刻回过神来,大吼道:“般若尊上,此人极有可能为魔界细作,趁我们天枢来朝时潜入,应速速拿下。”
他这一吼尚且无人回应,瞧着般若根本不想理会,甚至颇为护着那个魔界的细作,身为天枢弟子的他本就目中无人,此番被无视更是火冒三丈,尖利着嗓子冷喝:“般若尊上,你这是做什么,还不速将此人拿下!”
“放肆!”
般若一挥袖口,强大的威压顷刻泄露,正要起身的那人又立刻双膝跪地,无法动弹半分。
般若垂眼睥他,嗓音陡然变冷,直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星悖,饶是你师傅今日在此也不敢如此与本尊说话,莫不是本尊脾气太好了些,让你忘了那些个尊卑次序?”
星悖垂着头,绝对灵力的压制让他近乎泣血,身体亦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啊是啊
他分明晓得,这位般若尊上是他师傅都要礼让三分的人,自己未免太过狂妄,不殷勤讨好,还仗着自己是天枢子弟,出言不逊。
他忘了,般若是他,也是他师傅,开罪不起的上神。
“尊上”星悖伏在地上痛苦地喊了一声,丝丝抽气,几乎不敢大声呼吸。
般若没再看他,她攥起元涅的手,厉声道:“元涅是本尊的弟子,他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后生来评头论足,你若觉得今日在本尊处受了委屈,尽管向你师傅告状去,本尊倒要瞧瞧,如今九重天盛宴,你们天枢是怎样仗势欺人的。”
星悖仍旧动弹不得,直流的冷汗溅湿了一小块地砖,支支吾吾道:“小仙不敢”
般若冷笑:“不敢?那便在这儿跪着罢,看你师傅何时来领你!”语罢唤住一旁看戏看呆了的宋琏,“宋琏君,便麻烦你在此处守他片刻。”
宋琏戏正看得欢快,笑着应是。
般若朝他点点头,又招来了一朵祥云,示意元涅踩上去,便带着“受伤”的他离开了。
般若这遭狠狠生了顿气。
元涅感觉到了,般若一直攥着他,很用力,但她手劲儿不大,甚至有些软,元涅一点也不疼。
般若在回去的路上边飞边说说话,气得在他面前已经无甚形象了。
她惯是知天枢的人,愤恨道:“本尊就是晓得天枢没个像样的家伙,今日竟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了你。”
星悖这个家伙,修为不高,倒是将天枢探人气息的本事学得极好。
天枢与魔界宿敌,可天界与魔界又无怨,小红莲人好好在九重天上呆着,又干他天枢什么事。
真是吃饱饭闲嗑牙——没事找事。
不过法力不高的星悖仍旧打伤了元涅,这却让般若很是忧心。
她蕴着气,生气又心疼地对元涅道:“日后还要勤加修行,若是本尊不在,没人护着你可怎么办。”
元涅好像也有些许忧心:“尊上此番为我出气,可会得罪”
“无碍,不值得放在心上。”般若朝他摇头,这事儿本就星悖不占理,就算要来找般若的错处,他们也不敢拂她师傅的脸面。
一如往昔。
九百多年前,般若因天枢巨大的典籍库,曾在那里研习过一段时日。
谛殊元君在她临行前便告知她,不要结交天枢的神仙,般若不晓得缘由,但天枢众神都对她十分客气。
除了呆在典籍阁外,她最常见天枢的大长老遠伽,那是位学识渊博的长者,但除了那位以外,般若对天枢其余众人便不好评价了。
只是她瞧着,天枢自命清高的风气多年不衰反盛。
且党派之争尚未平息,近千年来愈有与天界割离的趋势。
但若推敲起如今天枢来朝的目的,她并非未卜先知,实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此时,但听元涅轻咳一声,般若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来。
她倚着莲座浮在半空中,而元涅乘着云,就比她高出半截,因此般若要抬着脑袋瞧他,而手中软软的触感,才叫她突然惊觉,自己还攥着元涅。
“可是本尊攥疼你了?”般若忙松开了手。
元涅对她摇摇头,闷声问:“尊上,我们去哪里?”
“莲华宫。”般若说道,“本尊有些东西给你。”
时至午后,岁岁以为般若会像往常一样直接去谛殊元君处诵经,便不甚称职的午睡去了。
般若没瞧见她,径直将元涅带到她的寝殿内,指着大软榻朝他说:“你且坐到那去。”
元涅在般若面前最是听话的,眉头还是配合地拧着,摆出一副微微苦痛的表情。
般若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又窜了出去,不一会儿,乘着莲飞回来,手中还多了些瓶瓶罐罐,以及一把草叶。
元涅茫然地瞧她将这些个物什放在榻前的小几上,枯草放入木碗里捣弄起来,没过多久,又将捣好的草塞入一个锦带,一边包好一边递给元涅。
“这是灵泉水养出的兰心草,这几日天枢来朝你将它带好,可掩住身上的戾气。”
元涅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味道不甚舒爽。
般若又道:“这物什只起暂时的作用,若是日后再遇到天枢的人,打不过便绕着走吧。”
元涅轻轻应是。
言罢过后般若便同他细讲,方才对他出手那小仙唤做星悖,因为在天枢典籍阁中多有碰面,故而他也识得自己。
“天枢与魔界多年宿敌,他们自然对你身上的戾气颇有微词,不过别担心,本尊会护着你。”
果然,般若什么都知道的。
知他是魔界中人,也亦知他是被唤作恶果的红莲。
既如此,为何还要一直帮他呢?若单单因为千年前的相伴,那么这份情谊未免也太重了些。
他不能明白。
元涅尚且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他想维持现在这日渐亲昵的关系。
那便,就先不明白着吧。
般若将小几上的瓶瓶罐罐推到一旁,起身拍了拍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元涅不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便疑惑地看着她。
谁料般若眨了眨眼,突然说——
“把衣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