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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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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芸阁殿外栽种着一棵梨树,二月间结起了大抔雪白。

    轻风掠过枝叶间的缝隙,吹散了梨花,飘进殿内,再飘到元涅袖口,肩头和发梢。

    恍若春雪跌落到他的身上。

    万籁俱寂,般若乘着莲座徐徐移来。

    她的目光落于元涅面庞,温暖的阳光下,甚至看得到他白皙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以及纤长睫毛投下的一圈阴影。

    他似乎很喜欢睡觉,她见了他两次,都撞见他在睡觉。

    般若想,大抵因他是一株睡莲,天性如此,自己幼时也日日倦得不行。

    元涅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很无害,像一只安静的幼兽,戾气很淡,般若几乎察觉不到。

    他头上落了花瓣,般若鬼使神差地抬手,想给他拿下来,可蓦然间瞧见他眉心微皱,是有欲醒之势,又忙不迭地收了手,退开一些。

    元涅睁开双眸,眼里撞进了一个人,他像是很讶然,急急忙坐好,将袖口的梨花都抖落了。

    般若轻咳了声,将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正色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尊上。”

    元涅回着话,才睡醒的嗓音很懒倦。

    般若顿住,一时无言。

    她看着元涅早便翻开放在一旁的书册,其实猜到了。

    只是方才困窘于自己的一丝幻想,以为小红莲认出她了,觉得可笑。

    那千年间他不过一朵尚未开放的红莲,六识全无,就算她说再多的话,也权当自言自语罢了。

    般若微微呼出口气,然后坐到元涅身侧。

    问题算不上难,甚至有些简单,照般若方才上课对他的提问来看,他自己应该能够明白,便不自觉地咕哝了句:“这些都比较容易。”

    元涅愣了一愣,然后抬眸看她,他的眼睛似波澜不惊的深海,偏生这时无端泛起一丝涟漪,很漂亮,般若却看出了他情绪的波动。

    元涅抿了抿唇,然后又低下头去看着书,轻轻叹道:“原是我太笨了。”

    他委屈的调子一出口,般若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可她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顿时有些无措,仓促解释道:“本尊,本尊不是这个意思。”

    元涅没说话,他看上去好像很难过,般若又宽慰道:“你肯收集问题来问本尊,本尊自当是高兴的,且不说别的,勤学好问的学生才是最聪慧的,休要妄自菲薄了。”

    活脱脱一副长者的姿态,既化解了言语失误,又不失身份。

    元涅应是,又向般若致歉,诚恳道上回不该在课上睡觉。

    般若听他这样说,心底泛上一丝暖意。

    紫芸阁那么多不守规矩的小孩,这件事倒不值得他记这般久。

    她此番与元涅待了半个时辰,元涅向她作揖道了谢,接着抽身离开。

    般若支着脑袋,看着少年的背影愈来愈远,蓦然间弯起了眉眼。

    紫阁事忙,盼着他快些回来大概率不可能,于是般若在紫芸阁的事务便也按部就班地缓慢进行着。

    元涅常来找她,可以说是日日。

    他算不得最优秀的学生,但绝对是最殷勤的学生,就当般若觉得讲得已经十分透彻的时候,元涅总能自己找些问题来,诚然她推辞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教。

    般若有时总想说说元涅吧,可若是说重了,他又是那可怜样,她瞧不得,也舍不得。

    老师与学生的相处,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九月间。

    紫阁的兄长芸良君病情本已渐缓,可夏日一过,秋风渐袭,不知为何又倒下了。

    少时芸良君对般若多以照拂,紫阁亦还在帮忙修撰典籍,她怎么说也得去拜访一番。

    这日,般若唤岁岁备好礼,即刻前往了青轩阁——芸良君的宫殿。

    殿中的侍童告知般若,芸良君病卧床榻不便见客,般若只好将礼递给小侍童,转到后院去寻了紫阁。

    紫藤花下,紫阁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仍然埋首于案上苦作,小山堆般的书册几近掩住他大半身子。

    般若莲座徐徐移去,她问紫阁:“我记上回来,芸良君身子已渐转好,怎么又病倒了?”

    紫阁叹息,掺茶给般若:“你又不是不知我兄长的脾性,他哪里放心将这些事务全交由我来做,脖子都快直不起来了,还有力气骂我笨手笨脚。”

    般若随意翻起案上的书册,密密麻麻的文字看着脑仁疼,她呢喃:“我瞧还是等芸良君病好些,给帝君呈个折子,再唤些人手来吧。”

    “也并非没叫,是兄长自己放心不下,又将人撵走,他这个人啊”紫阁说罢,低低咳嗽起来。

    般若拧眉看向紫阁低垂的头,突唤了声,才瞥见他苍白的唇色。

    她上前抓住他的手,摸到脉搏,眉头蹙得更深:“你自己都这样了,怎么照顾你兄长?”

    “我我能有什么事”紫阁讪讪笑道。

    般若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要真倒下了才会觉得有什么。”

    她说罢,已经从莲台上起身,拿过紫阁手中的书册,又推开他:“行了,你去休息,这儿我来接手。”

    “般若,你”

    紫阁心中涩然,忙说不用,紫芸阁之事本就麻烦她了,怎好这处也

    般若执起狼毫,眼底是无可奈何:“好啦,决定了,如今就先把紫芸阁的课停一停,藏经阁有天兵把守,我也就是个挂名闲职,至于师傅那儿,就请个假,好帮你分些典籍整理。”

    紫阁摇摇头:“我已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般若弯起眉眼:“谢什么,咱俩什么关系,再说以往师傅罚我抄经书,紫阁君不是还帮我写了大半吗?承着您的恩呢。”

    紫芸阁停课,元涅是第二日前来才知晓这事。

    宋琏半眯着眼瞧那门前告示,打了个哈欠,看向最近半点瞌睡没有的元涅,懒懒道:“走啊,回去睡觉。”

    “自己回。”元涅踱步离开:“我有事。”

    宋琏闭了眼,无奈咕哝:“怎么回事,日日都要做学问吗?”

    这是元涅第一次来到莲华宫,他见大门紧闭,敲了几声都无人回应,只好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悠悠等起人来。

    隔壁花神宫中路过的小仙娥觉得奇怪,以往都是岁岁坐在这个位置,今日岁岁同般若尊上去了青轩阁,坐在这儿的怎么变成了个红衣少年?

    不过她没多言,看了眼便捧着鲜花离开了。

    日薄西山,蟾光渐稀。

    已近戌时,般若才带着岁岁回了莲华宫。

    她仰了仰酸疼的脖颈,朝岁岁道:“以往只觉得芸良君忙,现在才晓得这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

    岁岁在前给般若掌灯,笑着问道:“那尊上今夜还要看话本子吗?”

    “不看了”般若觉得眼睛疼,嘟囔起来:“不看,不看,本尊得直接睡觉去!”

    “那岁岁先去给您备水。”她说着便快步往前走,却在临近宫门口前停住了脚步。

    岁岁回头。

    “尊上,门前有个人。”

    那人一袭红衣,就抱臂倚坐在宫外的台阶上,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只不过他被此刻的动静吵醒,慌忙站起身,眼神有些懵懂。

    般若上前来,讶然道:“元涅,你怎么在这儿?”

    元涅方想说话,突一阵凉风袭来,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亦将他的红袍吹得翻飞。

    这处地又位于风口,也实在不好多留。

    般若吩咐岁岁去将宫内的灯都点上,又对元涅道:“进来说话。”

    檐下宫灯燃起,整座宫殿霎时亮堂了许多。

    宋琏果真没有骗他,般若院中确实栽了许多花草,前院还有一方池塘,几尾红鲤欢快地游着。

    元涅虽没见过,却觉得十分熟悉,特别是瞥见那空幽的池塘,眉头轻皱,竟蓦然打了个寒颤。

    只是般若此刻回头瞧他,他才又装成一副乖顺样。

    二人于正殿就坐,岁岁奉了茶来。

    月色清冷,般若的面色看起稍有疲惫,不知是否因在外忙碌的原因,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到额前,用于盘发的银莲簪子插得有些歪,上头珠玉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怎么今日在宫门外坐着?”

    般若细腻的嗓音率先打破这番平静。

    元涅垂下眼,断断续续道:“今日紫芸阁没上课就来找尊上”

    “所以你就在外边等了一日?”般若怔然道。

    “也不算”

    般若叹了口气,又看着元涅乖巧的模样。

    这小孩,让她怎么说呢

    般若摇摇头,径直告诉他:“芸良上神与紫阁上神身体都不大好,本尊在青轩阁帮忙整理典籍,所以这段时日紫芸阁不会开课了。”

    元涅听闻这话神色明显一愣,语气有些踌躇:“那我”

    “怎么了?”

    “我还可以跟着尊上学么?”他局促地攥紧了手指:“若尊上日后不来紫芸阁,我”

    “就这么想学?”

    元涅点头。

    般若对他的热情颇有些佩服,诚然她学了两千年也不过懂了些皮毛,若是在紫芸阁讲些浅显的道理还成,可面对元涅这一腔赤诚,般若倒觉自己缺少些为人老师的资格了。

    “不若下回我师傅讲经,带你一块去吧,师傅讲得可比我好多了。”

    般若这样提议道,可奈何她这话一出口,元涅的神情又变得为难起来,他低低说话,很是可怜:“我就想跟着尊上。”

    就想跟着尊上呀

    倒还从没人这般说过呢,果真是没白浇一千年水啊。

    般若心底一暖,捂唇笑了笑,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正色起来,学着谛殊元君上回那语气:“既如此,那明日午后,就把法华经拿到青轩阁来背吧。”

    九月初旬的这日是个响晴天,元涅推了宋琏去比试的邀约,痛苦地拿起一本法华经,瞅了眼上头单字简单,连起来就不知作何释意的文字,毅然决然跨步出了宫殿。

    青轩阁□□,紫藤花架下。

    般若占据了往常紫阁的位置,独自呆在院中。

    她今日似乎没有怎么注重装扮,只着了件浅青色的交领,发丝也盘得很简单,上半部分拿银莲簪子稳住,下半部分便全散开来,随意披散着。

    足下没有莲花,而是曲着腿缩在躺椅上,一手执狼毫,一手执书册。

    彼时日头正盛,紫藤沉寂下的一圈圈阴影,落于她不加修饰的粉白面颊,轻轻晃动。

    般若眉梢的倦意渐散,懒懒舒展开手臂,指尖触摸到芬芳的紫藤。

    元涅前来便见此明丽之景。

    般若亦瞧见了他,便朝他招手,顺势隔空将一方小矮凳移到了自己身侧。

    元涅行过礼后坐下,此时一个大块头缩成一团。就比般若矮了一个脑袋,颇有些滑稽。

    他仰头望般若,问道:“直接开始吗,尊上?”

    般若点点头,瞧他俊俏的面容上泛起一丝为难,好笑道:“嗯。”

    一本薄薄的法华经第一卷,就这么开始被元涅磕磕绊绊,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背诵了。

    这么一遭下来,般若大抵明白师傅为什么总爱让她背书了。

    她也好喜欢听元涅背书,见他为难,反举着书册在面前,不想背却又不得不背的样子,般若就欢喜得紧。

    且每次元涅磕磕绊绊一个字都说不明了时,又用那种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这谁不软了心思,但又只得装成一副严肃样,给他提醒下一个字。

    好不惬意。

    是时间,因为不听般若劝阻此时已病容满面的紫阁走了出来,他似乎不解这一态势,挑着眉望向般若。

    般若瞧见他就蹙眉,这病号,让他休息偏还到处乱窜,径直向他摆了手,哪儿凉快哪待着去。

    紫阁讨了个没趣,咳嗽一声,病怏怏地走了。

    元涅已经被这经文折磨得快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了,他究竟是犯什么病才会推掉宋琏的邀约,跑到这处地来背书。

    般若一开始管得严,元涅无比痛苦。到后来她似乎被案上的典籍拖住了心思,不停地圈写,便也分不了多少神来管着元涅,以至于他偷偷瞥着经书念叨,般若都没发现,只时不时点点脑袋,示意他继续背。

    日影渐衰,般若连连打起了哈欠,待到元涅再次抬起头来,她的笔杆轻磕到案台,而人已经偏着脑袋,阖眼趴于书案了。

    这人

    元涅合上手中书册,叹了口气,却又看向案几上堆得如小山的典籍册子,突然怔怔出神。

    昨日也是这般吗?

    早出晚归,忙于整理典籍。

    分明是来帮朋友的忙,怎也将自己弄得这般辛苦。

    元涅站起身,视线却没有从般若的面上移开。

    她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檀口微张,吐气如兰,已经睡熟了。

    是时起风了,他听到般若浅浅的低吟,便解开绛红色外袍,搭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元涅盯着她漂亮的侧脸,心底却涩然。

    他竟分不清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思。

    虽然他常年觉得她聒噪,却也很感谢她陪伴他孤寂的一千年。

    可是有些事情

    元涅垂下眸子,又拢好了她滑落的外袍,踱步离开。

    “对不起啊,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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