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事
佛国极乐,九重天上极西之境,过穹窿之巅,破萨蛮之结,才可到极光普照的佛界。
佛界难进,更难出。
般若的师傅谛殊,便是佛祖身侧的一位真佛。
谛殊元君不居于佛界,常住九重天,被天界诸神尊以元君相称,不过却是可自由出入佛国的,由此般若也得了福泽去那处圣地好些回。
但这里所说的难以进出,非指普通意义上的出入,而只指新生。
在佛国极乐万万年的光景里,位登之人少之又少,而新生更甚。
般若算不得年长,却得天界诸上神几分薄面,小辈们唤一声尊上,不单单只因谛殊元君的庇护。
究其缘由,还因她是佛界万年来,唯二的新生。
而紫阁现在告诉她,元涅自佛界来,那么佛界这万年来的新生,便有了第三位,叫她怎能不讶异:“为何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怎么记性这么差?”紫阁无奈瞧她,“千年前,你不是去天枢待了许久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番事,去天枢是为修行,日日呆在了书阁内,般若对那段时日的记忆实在模糊,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索性不想了。
正巧紫阁也疑惑了,他问般若:“他既自佛界而来,那为何戾气这般浓烈,你或许知晓些?”
般若摆头,面上一片凝色,她实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素手扳弄着腕间的佛珠,一粒一粒数过,般若却静不下心。
若按常理来说,一般魔界之人功力越深厚,或是杀伐之气浓烈,戾气便会越重。
天界福泽之地,戾气甚少,可这唤作元涅的小仙
等等,魔界,佛国----
般若瞳孔一缩。
也没来得及说起缘由,她忙与紫阁做了别:“我要去师傅那里一趟,今日多谢你了紫阁。”
紫阁还未反应过来,普一抬头,那人早不见踪影了。
“嘿,用完就扔吗这是,茶也不喝。”
他摇了摇扇子,将杯中稍凉些的茶一饮而尽,便继续埋头于桌案了。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最盛的时候,般若乘着莲,穿过九重天上多假山奇石,火树银花点缀的绵长小道。
伽蓝殿路远,她坐在莲台上飞得又有些快,不免被热风抚过脸,发丝也被吹得散乱,一张巴掌脸红扑扑的,倒给她老成的打扮添上几抹活泼气息。
般若没管自己的模样,她的心思早已飞了。
她要去找师傅问清楚,若真是千年前的那个小家伙
可她那是分明觉得,会是个漂亮的小仙娥。
般若嘴角漾起一丝笑。
罢了,无论男女,她都是十分欢喜。
伽蓝殿一向清净,着宝蓝色衫子凌淞守在殿前,向般若拱手作揖:“元君在偏殿。”
她轻点了头,又在凌淞的目送下离开。
偏殿素雅,装饰简单。
谛殊元君盘腿于卧榻之上,闭目冥神,素手捻着一串细而长的佛珠,有节律地缓缓扳动着。
谛殊元君的面容生得有几分威严,不笑时更甚,但般若瞧着,却觉得慈爱非常。
她自小养在谛殊元君膝下,自然晓得她严肃面容下一颗柔软的心。
般若从莲台上起身,不着鞋袜的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宽大的长袍恰好齐到脚踝,瞧得见长期掩在裙下的白皙玉足。
卧榻下有一方软垫,般若移步跪坐下来,撑着脑袋,靠在谛殊元君腿上,轻唤了声:“师傅。”
好一晌,元君才抬起眼帘,放下手中佛珠,理顺了般若几缕杂乱的发,眼底流露出几丝暖意:“今日怎么这么着急?”
般若牵住她抚摸着自己面颊的手,心中欢喜,盈盈一笑:“阿若许久未来看师傅了,甚是念想。”
娇兰如玉,灼似桃李,灿若芙蕖。
没了平日里的端庄矜持,活像一个才飞升不久,不谙世事的小仙子。
谛殊元君软了心思,般若惯是会讨她开心,但这并不会蒙住元君的明眸,看不出她今日踌躇不定,迟迟不语的样子。
元君揉揉她细软的发丝,直接问:“想说什么?”
般若提了口气,果然,哪怕她再细微的心思,也逃不过师傅的眼睛。
“我想问师傅,千年前的那株红莲,它”
般若未说完话,谛殊元君已是心知肚明,她略微叹了口,启唇:“一千年了,你还记着他。”
般若垂眸点点头,的确,她忘不了。
那夜蟾光渐稀,繁枝弄影,都抵不过红莲绽开的一瞬。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光景。
“阿若,你要知道,红莲,是魔界恶果。”
谛殊元君的话浅浅萦绕在她耳边。
般若有些急了,她匆道:“阿若自然是晓得,可师傅也说过,凡事不带偏见,世间亦无绝对的善恶之分,况且佛祖能将红莲留在佛界,自是,自是”
她渐渐没了声,只因瞧见谛殊元君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师傅,您不是这样教我的吗?”
般若有些踟蹰,小声问着。
谛殊元君且没答她,只一遍遍摩挲着她额间朱砂痣,盯着这个她从小养到大的小徒儿,心底一片柔软。
罢了,终归是自己对她的私心太重。
“阿若,只希望你对三界万物,都有这般阔达的心思。只是记住,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师傅这话让般若蹙了眉,此物何来险境,她一时不明白。
也未及她深想,元君已闭了眼,扳起手中的念珠,道:“明日起,将法华经拿来诵吧。”
般若闻言恹恹地应了声是,师傅大抵不愿再与她说红莲之事,她亦不该再留,失落地退了出去。
只是她尚未走远,倏忽间便听到悠悠一叹。
“涅字,佛祖取于重生之意。”
般若一愣,随即了然,一抹喜色跃上眉间。
她向着元君道谢,竟连要日日来诵法华经这琐人之事都抛诸脑后。
涅,元涅,原真是他,那朵小红莲。
那千年间陪在她小塘里的那株红莲花,如今竟已生得那般高了。
般若竟说不出现下是如何心情,只觉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般若方走片刻,凌淞便走进来侍奉。
他将煮好的茶水掺入茶盏中,再倒入瓷杯,恭敬地奉与谛殊元君。
元君接过抿了一口,可凌淞瞧得出来,并未见舒心,他问:“元君为何事所扰?”
谛殊元君放下茶盏,突问:“凌淞,你在伽蓝殿有好些年了?”
“应当快两千年了。”
“是了,那时你才满六百岁,距我让你同般若送那株莲去,已经过这么久么。”谛殊元君抬起眼帘,叹道。
凌淞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他道:“元君是在担心尊上。”
谛殊元君知道他心思机敏,会这么说,便顺言:“般若这丫头,是个孩子心性。她苦作修行,多读些书也好,想去四处玩乐,不做也罢,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只愿今生她平安顺遂,足矣了”
凌淞心中想是自然,说道:“般若尊上吉人天相,自有佛祖,元君庇佑。”
元君阖上眼,抬手示意凌淞退下,末了道了句:“但愿如此。”
夜凉如水,
重熙宫一片寂然。
元涅嗜睡,早些便歇下了。
他不爱热闹,偌大的宫殿,仅他一人。
宋琏说怪冷清,想从战神府上遣些人来,被元涅拒绝了。
一来是他不喜,二来是因他晓得,自己不会在此处待得太久了。
况且,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这夜他做了一个梦,也是千年来,寥寥无几的一个梦。
但与其说是一个梦,倒不如说是一场回忆,那的确是一些发生过的,停留在他记忆里的东西。
红莲看不着物,听不见声,他空守着一片识海,仅靠脆弱的身体感知外界。
风雪无痕,他不知识海之外到底轮转过几度春秋,亦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这样的他被送往一处净地。
当灵泉吐露,漫上莲瓣之时,他知晓那人又来了。
红莲也知道,净地不再静了。
她是唯一闯入他识海的人——
一个女人,一个话很多的女人。
当又轻又脆的少女音调在他耳边萦绕了一圈时,红莲又开始烦了。
可他屏蔽不了识海,只得无奈听她絮叨。
她今日说,九重天的上神对她十分客气,小辈们也甚是恭敬,她觉自己应当成为榜样,故而应好好听师傅讲课才是。
可她又抱怨她师傅讲得太晦涩了,她左耳近右耳便出,还不如自己背书,说到此处又心血来潮,背了段经书予他听,可书又背得磕磕绊绊,半天也听不出来在说些什么。
红莲若能说话,早便唤她闭嘴了。
可奈何他说不出,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怨,最后留下一句话评价——
此女思想矛盾,且颇为聒噪。
然后便是日常惯例浇灌灵泉水,抱怨一句他怎么还不开花。
其实红莲并不需要浇灌,而且她只会一股脑地从上往下淋水,教他备受雨露捶打,不甚痛快。
红莲觉得,自己在此人手里栽了千年,未被灵泉水掩没,也未被唾沫星子淹死,能活下来实属三界奇迹。
回忆朦胧恍惚,只以为她在梦里似乎也不愿放过自己。
遇上此等噩梦,元涅骤然睁开双眸,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幸得窗户半只开,还有光亮透进来。
元涅随意地支起一只腿,头枕着手臂,望向窗外漫天繁星,亦装进了他的眼眸。
他又肆意哼笑了声。
“般若,尊上”
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