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见
殿内暖和,般若又才沐过浴,难免有些热腾,随手拿起一旁的团扇,轻轻扇了几下。
她为叫自己显得端庄老成些,惯常穿着宽大的袍子,瞧不见身线,现下侧身躺着,衣摆贴在身上,倒将腰间勾勒得恰到好处。
透过素屏的影子也可瞧出——
一副颓靡的姿态。
紫阁信步走来时瞧的便是她这柔若无骨的样子,眉峰一挑,不禁又唏嘘起来。
般若啊,一副好皮囊,怎么就生成了佛家人,不当风流快活的神仙,偏要做苦行僧,过那一生修行无趣的日子,更尝不到这世间磨人的情情爱爱。
啧啧啧,可怜啊可怜,真是可怜。
般若自是不晓得紫阁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若是教她明了,定要揣着架子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给他打回去。
只不过她当下确实没这个心思。
般若细弱的嗓音从屏后传出:“紫阁上神,真是稀客啊。”
她掐着嗓子,听起柔柔的,紫阁却浑身泛上一层鸡皮疙瘩,恍若正处穷冬。
般若素来唤他紫阁,有时端着礼数唤他紫阁君,像今日这般戚戚怨怨地叫他紫阁上神还是头一遭。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拱手做了个揖以表礼数,礼毕还用袖口揩了揩额间的冷汗,方才道,“般若,你这是唱哪一出?”
般若扔了团扇,并未答他,只招呼着:“上神坐,岁岁,奉茶来。”
岁岁应了一声,将泡好的雪芽放在小几上,般若起身端起杯子,拨弄了几下盖子,并未喝一口,又将它放了回去。
她似乎倦得厉害,悠悠地问他:“上神,你我好友多年,敢问我可有害过你?”
“这自然没有。”紫阁有些不明所以。
“呵,那上神何苦又要为难我呢?”她不等紫阁说话,自顾自怜道:“我不过佛祖莲池中一株小白莲,数千年才修得人形,到九重天来求一方安隅之地,何德何能帮上上神的忙。那紫芸阁,怕是去不得了。”
紫阁听了这话恍然,他当她阴阳怪气掐着嗓子要说什么,原是这事。
他今日听紫芸阁管事的仙使说,阁子里的顽童些将般若给吓跑了,自己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生怕般若反悔。
紫阁掰着玉扳指,这情景他早便料到,自然早也想好了一套说辞。
他翻了手掌,便幻化处一叠书经来。
看着破旧,应是有些年份了。
岁岁将此物拿进去呈给般若,又听紫阁在外道:“尊上,先前允诺的这东西,我今日特地给您送来了。”
般若接过那一塔子书,随意拨弄了几下,便瞧见紫阁径直起身,理了理下摆。
般若正想说话,便听他语速飞快道:“我也知晓紫芸阁一事确有些繁杂,教书育人嘛,自然要操心些,不过尊上现下收了我的礼,小神便权当您答应了,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今夜叨扰尊上,实在失礼,兄长那厢还有事,小神这便告辞了。”
语罢做了个揖,迅速掐了个诀摇身离去。
“我还没说要收!哎你!”
般若急了,一下子便从罗汉榻上起身,可奈何紫阁跑得更快,此时已经见不着影了。
般若咬牙,扭头叫岁岁:“若日后那叫紫阁的再来莲华宫,门也别开了,直接将他轰出去。”
岁岁只觉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讪讪应是。
末罢又迅速收拾好茶盏,来为般若理那方才还未全干的发。
“尊上莫要再恼了,紫阁君这一作态确实叫人腹诽,只是将人轰出门这事,叫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仙知晓了,倒要觉得我们尊上小气。”岁岁梳着她柔软的发丝,浅浅劝慰道,“您说是不?”
般若觉得岁岁讲得甚是有理,她既担了旁人一句尊上,当了一长辈,是该拿出一番大气的做派。
况且这数千年来,她作为元君唯一的弟子,在旁人眼中素来庄重自持,颇有元君的风范,可不能因这小事将形象毁了去。
般若权衡了番面子利弊,踌躇道:“好吧,那便不赶他了。”
岁岁偷笑了声,果然这招最是管用。
般若将方才紫阁送来的书放在腿上,摆了手。
“好了,岁岁,你歇息罢,不必再弄这恼人的头发了,今夜本尊要秉烛持盏,好好研究这一榻子经书,说不定有望悟彻大道,位登佛门,明日谁还管他那紫芸阁劳什子破事。”
岁岁的笑意更深了些,为她掩了门窗后便离去了。
昨夜是没有悟道成佛了。
诚然当般若睁开眼,顶着一头杂乱的发从锦帛里探出脑袋时,她便晓得自己不切实际的希冀落空了。
课程时间很早,般若有些起不来。但为了避免路上与那些“顽童”碰见,她收拾好后,便坐上莲花火急火燎飞去紫芸阁,在内殿与管事的仙使畅谈起来了。
当仙使谈到管理阁子里这些学生的难处时,不禁一步三叹,哀声连连,又问般若有无困扰,叫她眼皮三跳。
她盘腿坐于莲上,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朝着仙使扬眉淡笑:“虽说孩子们活泼了些,但却十分好学,求知若渴,且颇具慧根,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想来本尊这点辛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仙使闻言一片释然,朝般若拱了拱手,正色道:“尊上好气量,果真是我等小仙不可企及。”
般若受用:“仙君谬赞了。”
日头升上了半边天,祥云翻滚,霎时间亮堂了些,紫芸阁外也开始闹腾,来听课的小仙三五成群结成一团,闹闹哄哄地往殿里走。
般若透过帷帘瞧来的差不多,才姗姗从内殿里移出,乘着莲花端坐于授课台前,和颜悦色地笑了笑,众仙也扬着眉与她问好,今日的授课便开始了。
不似昨日那般闹腾,这些孩子今个倒是乖觉了不少,偶尔有个把个插话的,但也无伤大雅。
一堂课顺利地讲了快过半,倏忽间听见殿外有一清越的男声催促着快些快些,且越发靠近。
般若被引得分神,普一抬头,便看见一光彩照人的
花孔雀?
来人正是宋琏,还有身后被掩住半个身子的元涅。
今日两人刚相见时,元涅睡眼惺忪,扯着几分不耐,将宋琏这一身装束从上至下数落了一便,毫不留情道:“你是去听课还是去唱戏?”
简直比他上战场的凤翎金甲还要花哨。
宋琏丝毫不屑,只觉这人审美有碍,叉腰自在道:“今日我与尊上第一次相见,自要留个好印象,待日后途经那莲华宫,也好讨杯水喝。”
话说回这厢。
花孔雀自知来迟,颇具礼数地行了个礼告罪,身后的红色衣裳仙君没瞧着脸,亦有模有样行了个礼。
般若有一阵才从此番光彩中晃过神,略微点头示意他们二人入座。
前排已无座,两人只得穿过狭长的走道,坐到殿后端去。
宋琏嘻嘻一笑,手肘撞了撞元涅,侧目低语:“我说好看吧,昨日没见着是你亏了。”
元涅哈欠连连,敷衍地应了声。
除了花孔雀叫她“惊艳”到以外,般若倒没怎么在意这两人。
只不过那红衣少年从她面前经过时,除却外带的水汽,般若还感知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
时浓时淡,似强又似弱,且随着那他的脚步逐渐消散了。
好生奇怪,九重天上清净地,怎会有这等来自魔界的戾气。
般若看向那红衣少年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可那感觉渐浅,她也未再想了。
待这二人等落座好后,授课才得以继续。
不过没熬过半刻,殿中又像昨日一般,闹腾起来了。
有人引了个头,便开始向般若“求问”。
还有人称着殿中吵闹,说起小话来。譬如坐在宋琏前方的小仙君,他未将话头指向台上苦恼的先生,倒是与身后二人搭起讪来了。
“小战神怎得今日也来了。”
宋琏是战神之孙,自四百年前讨伐凶兽博了个小战神的称号,很是欢喜,但还是故作谦虚,叫旁人唤他宋琏君。
说话这人他认得,和枳雨混到一堆,叫做楚昱,是个小散仙。
“学海无涯嘛。”他展开手中得经卷,末了往台上白影一瞥:“总得来听听尊上讲经。”
楚昱立刻心神领会,拱手道:“同道中人。”
他转眼看了一旁红衣的元涅,续问:“这位是?”
宋琏也瞧了一眼元涅,这人今早遭自己扰了清梦,可又不得食言,被拖着来了紫芸阁,此番大爷似的倚在靠座上,懒散地打起盹来。
宋琏递给楚昱一个“别理这煞神”的眼神,他也机灵,没再问,继续与宋琏攀谈了。
般若很苦恼,分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闹腾了。
且更苦恼的是,这闹腾还分多种,有争着向她问些不沾边的问题的,有三两说小话的,她轻飘飘地向后瞥了一眼。
那扎眼的花孔雀身旁同样扎眼的红衣裳
怎得还有睡觉的?
难道她讲得课就这般无趣?
般若蹙起了眉,清了清嗓子,肃然道:“药师琉璃光有愿言,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在座诸位可有人懂得大意?”
般若这声明显提着一口气,殿内静上一静,有只白晃晃的小手举了起来,向下瞧去是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头上攒了些粉嫩的珠花,着眼看去活泼可爱。
“本尊识得你,你是司命府上的小丫头,可对?”
这小丫头般若确实瞧着眼熟,大抵是因为藏经阁与司命阁离得近,她一来一往间常常与司命有过照应,故而认得。
“司命仙君是小仙的舅舅,此番叫小仙好生来跟尊上学一学佛法。”
这小丫头没想着自个儿崇敬的般若尊上竟认得自己,顿时红了耳根,双腮上也染上两抹红霞,她续道:“此话大意应是说这位先生想要先修行自己,待到内外通透,再引以他人。”
般若闻言点了点头,只是小丫头说了这话还未停,反问起来:“只是小仙不知,这位药剂师怎有这般远大的志向?”
般若轻笑,耐心解释道:“药师琉璃光是位佛子的法号。”
她反应过来,原是自己闹了个笑话,小脸迅速涨红了,般若笑着叫她坐下。
“不知在座诸位,可还有其他释义?”般若不依不饶,她或许应拿出些长者的威严,好好整顿这课上的纪律了。
“末排那位闭目冥想的仙君,或是有什么想法吗?”
她抿了口热茶,声却很冷。
“红衣裳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