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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苹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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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去医院接受治疗的那天没有如徐凭所愿是个晴天,天空从头一天晚上就雾蒙蒙的,不打雷不下雨,就是憋着让人不舒服,好像老天爷也在忧郁些什么。

    小果作为那个最该紧张的人反而很轻松,一路都在和徐凭说着“没事的”。

    从抽血化验到做皮试和其他术前准备,徐凭都一步不离地跟在弟弟的身边,甚至亲手为他换衣服,亲自送他来到治疗室。

    然后被拦在了门外。

    “治疗过程不方便家属陪同,董医生请您到休息室等她。”

    治疗室里是冷冰冰的器材,徐凭看见那样长长短短的、或是金属或是透明的管子便觉得心惊,这些管子要插到小果的身体里,他能想象到的只有阴暗的小黑屋里被束缚手脚坐在电椅上的无助少年。

    虽然他知道这里是医院,一切都不一样。

    “哥哥不要担心,小果自己可以的。”

    小果身材高挑,标准码的病号服对他来说有些小了,长手长脚的他有小半截胳膊都露在外面。他举着手臂同哥哥挥手再见,嘴角上扬,努力假装镇定掩盖自己的紧张,好像对他来说,什么电击治疗也不过就是捡易拉罐再踩扁扔进麻袋里那样简单。

    治疗室大门缓缓合上,小果的身影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徐凭感觉自己才是那个需要看病的人。一直以来别人都以为小果作为一个傻子更依赖徐凭,没有徐凭他就活不下去,但只有徐凭知道,他的傻弟弟就算在大街上捡破烂也能生存,反倒是他,要是真的没了小果,可能已经破破烂烂不是人样了。

    没有那个皱皱巴巴的霉苹果,徐凭或许会在第二天依然端上花花公子在酒吧里放弃自我,没有兄弟,没有家人,失去小果他才是真的行尸走肉。

    而在一门之隔的治疗室,小果躺在冰冰凉凉的电椅上,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通过一样冰冰凉凉的针管穿透皮肉注入到他的体内,再顺着血液流淌全身。

    扣子被解开,胸膛敞在空气里,小果侧目可以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线连在自己的脑袋上。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尚存,却愈发感觉身体不属于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可以再次操控自己的身体,小果用尽全身力气勾了勾手指。

    四围还是一片漆黑,好像他迷失在荒原里,黑夜漫无尽头。

    而当小果终于可以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长夜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那个人穿着整齐笔挺的西服,明明只留下背影,他却能透过黑暗看见他的忧愁。

    然后那人转过身,眼眉与小果无二。他低敛的下颌、垂在身侧的手,还有掩藏在华服之下的胸膛上,都有殷黑的血迹渗出。

    黑暗吞噬了他,而偌大的无穷的黑暗里,只有小果待着的地方才是光明的。

    “你是谁?”小果走过去,问。

    “我是你,你也是我。”男子回答。

    两个自己,小果隐隐觉得,这好像就是哥哥说过的,他藏起来的那一自我。借助凶险的治疗方法,小果真的回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得以和自己的另一部分对话。

    那人的血越流越多,顺着身躯滴落在黑暗里,却瞬间被黑暗吞噬,消失无际。

    小果想问他疼不疼,却被另一个小果抢了先。

    “你过得开心吗?”

    小果歪着头想,不知不觉地咧开嘴角:“很开心,小果找到哥哥了。”

    “哥哥……”那人喃喃自语,终于从黑暗里抬头,若有若无地扫了小果一眼,“哥哥应该,很喜欢你吧。”

    在小果的目光里,他又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哥哥不会喜欢我。”

    暗淡,无光,低到尘埃里。和他光鲜亮丽的打扮完全相悖,和他比起来,好像小果穿着的哥哥亲自买的小红毛衣才是令人羡艳的。

    所以他躲了起来,换个讨人喜欢的傻子去陪哥哥。

    “哥哥说过,藏起来的是小果,笨蛋小果也是小果,不管什么样的小果他都喜欢的!”小果下意识反驳,一口气说完,又想起了什么。

    “傻子才讨人喜欢,小果不想当傻子。”小果捏着毛衣的角角,绞自己的手指。

    穿西服的小果低笑,好像是在笑自己。

    “傻子?总比疯子好。”

    直到这时候小果才看见他的手掌心里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刃指向他自己。

    这的确是个疯子。外露的一部分是傻子,藏起来的一部分是疯子,合在一起该是什么怪物。

    疯子忽然开始看着傻子微笑:“变成傻子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做傻子不好吗,做傻子……最起码有哥哥喜欢。”

    小果不在乎,对他来说,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比现在的他好上一大截,就能光明正大地照顾和保护哥哥,不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衣服是哥哥买的,头发是哥哥洗的,病也是哥哥带小果来看的。小果想看好病,如果小果不是傻子,就可以给哥哥买衣服,骑车车带哥哥上班,哥哥生病了知道挂号,而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连接热水都会烫到手……医生姐姐说,小果要把你带回去才能变成正常人。”

    “小果不想当傻子了。”

    小果很认真地讲述自己想要表达的一切,急切得几乎要喊出来,可那个站在黑暗里的人,却还是不肯放下那把刀。

    他只是低头看了眼黑暗的更暗处,反问小果:“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记得,我是小果。”

    “不,你是陆过,你是被人讨厌的陆过。我也是……我们都是陆过。”

    “可在哥哥眼里,我就是小果。”小果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也可以称为自己的人为什么要说自己叫另一个奇奇怪怪一点也不好听的名字,他只是认真地反驳。

    因为在傻子的世界里,一切秩序都以哥哥为基本法则。

    “你怕黑吗?”

    “不怕,只要有哥哥,小果什么都不怕。天会亮的,就算是黑夜小果也可以抱着哥哥。”

    “傻子。”那人听了低低的笑,毫无顾及地嘲笑小果,也嘲笑他自己。

    哥哥说小果不能骂人,可对面那个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所以小果毫不客气地回敬他:“疯子。”

    说完了,小果又觉得有些后悔,毕竟骂自己也不好。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要和我回去吗?”

    “我是你,你是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没有什么回不回去的。”那个“小果”解释说。

    “那你把刀放下,哥哥说小孩子不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你放下,我给你讲哥哥的事情,好不好?”

    小果心想,如果那个也是小果的话,不管哪个小果都会喜欢哥哥的。

    “小果”沉默了着,许久之后,匕首“当啷”落地,他跌坐在尘埃里。

    与此同时,光明里的傻子向黑暗中的自己,伸出了手。

    ……

    在候诊室等待多时的徐凭终于见到了结束治疗的董思凝。这位年纪轻轻的主任医师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料定一切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她早已经历过死人复生一般的大风大浪,再大的事情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

    “治疗过程一切顺利,小果已经被送去病房去休息了,等麻醉药效去了他就能醒。”

    “别担心,喝杯水吧。”董医生把一杯泡好的茉莉花茶递给徐凭,到她这里来治疗的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问题,董思凝知道该怎么宽慰这些人。

    徐凭噙了一口茶半天才咽下,却没品出来什么茶味道,心里想的还是傻弟弟。

    “我弟弟他,是不是醒来就一切正常了?”徐凭焦急的问。

    董医生回答:“也不一定,等他醒来要做一些更具体的检查才能下定论,今天我想和你聊的是关于他的记忆的部分。”

    小果除了是个傻子,更是一个忘记过去的人。他没有关于从前的记忆,徐凭也不知道和小果失散的这些年里,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不乐观的情况就是,电击治疗可能对他的记忆恢复过程没有太多的助力,”董医生点出重点,拿出更多的资料做数据支撑给徐凭看,“所以除了接受医学治疗以外,他可能更多的需要你的帮助。”

    “他需要在专业的心理治疗之外接受一些环境刺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有可能成为他恢复记忆的契机,你的陪伴将会是他最大的助力……这里有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书籍,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带回去读一下。”

    董医生说到一半,消息提示音响起,病房里的小果已经醒了。

    “好啦,去看看他吧,他不需要住院,等下做完检查就可以回家了,下周记得再来治疗。”

    董医生笑着,眼神示意徐凭快去看小果,而徐凭也实在等不下去,把医生叮嘱的话只消化了一半儿就慌慌忙忙道谢往病房跑去。

    等他跑到的时候,小果正在配合医护人员摘下自己身上那些长长短短生命特征监视仪器的线路。

    “哥……”小果一眼就看见了徐凭,抬着自己还没什么力气的隔壁向徐凭伸过去。徐凭冲过去抓住弟弟的手,紧张到声音都在颤抖:“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小果非常努力地扬起嘴角,向哥哥表明自己很好。

    “哥,我没事的。”

    只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徐凭却像触电一样,脑子里“peng”的一下炸开烟花。

    一直以来,小果在自我表达的时候都是“小果”来、“小果”去的带着小孩子风格的幼态方式,而今天醒来之后,他不光是对徐凭的称呼从“哥哥”一下子蹦到“哥”,更重要的是他说,我没事的。

    小果称呼自己的时候,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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