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启程之时
沈炎看着孟辰晶亮的凤眸，只觉这简单的一句话好似一只抚筝的手，而第一弦就落在自己心中。他顿了一下，佯作自然地将孟辰的一双手都放回了云被里，顺便还替他捏了捏被角。
他避过方才那阵心中异样，轻笑着问道：“怎的你每次伤好醒来都爱说胡话？现在感觉如何了？”
孟辰微微牵起唇角，先前悦耳的嗓音此刻显得有些低哑：“还不错，薛神医已经替我诊治过了。”
沈炎张口欲语，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默然片刻，只得说道：“方才我同神医谈过了，你身体的情况，神医也同我说了一些，却并没有全部告知我。如今我有事问你，你可愿意诚实回答我？”
孟辰像是已有准备，淡定回道：“你问吧，如果我觉得可以说，我必诚实答你。”
沈炎便直接问道：“你为何入鬼道？”
“为了报仇。”
“结果呢？”
“仇人均已死于我手，心愿已了。”
沈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那很好。既如此，你也无需再继续修行鬼道，那这反噬可还有救？”
孟辰淡淡道：“有。”
沈炎忙追问道：“如何救？”
孟辰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看到沈炎眼中的坚定，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答道：“脱鬼道，入神道。”
沈炎先是一愣，转而面上一喜：“这不是正好？五州鬼王如此重用你，他日鬼王晋为鬼神，你必成神官，自然就有救了！”
孟辰闻言，像是在感叹沈炎的天真，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若是鬼王愿意成神，早便成了，难道还会等到今天？”
沈炎皱起眉头，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愿成神？”
孟辰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中曲折，岂可为外人道，谁又能知道呢？我只知道，鬼界原本并没有鬼王一位，是五州鬼王不愿成神，也不愿退开一步执掌整个鬼界，这才给了那个老废物机会，顶了个四州鬼王的名头，自以为了不得，跑出去到处惹事生非，妄图沾染鬼神之位。”
沈炎这才明白，为何孟辰对冥遇这个鬼王一直是如此不屑的态度。只是对于鬼界之事，他一个人族实也插不上嘴，只好闭口不言。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沈炎默默地看着孟辰苍白的面色，又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想到薛氏说过的那些话，心中各种情绪骤起，如江河忽遇狂风，霎时间浪涛翻涌，激荡难平。
他活这一世尚短，于修仙之人漫长的生命来说只才起了个头。还在凤仙楼时，他本想为了养育他长大成人的凤仙楼主走一条修仙的正路，却在起步之初就被人从这条路上推了出去。
正孤身一人茫然无措时，是眼前这个人强拉住他，硬带着他走上了另一条路来。虽不知这路终点为何，但却重新让他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再像个孤魂野鬼一般随风飘荡。
那么……换成为他往前走一走，又有何难呢？若他需要一个神，鬼界的不成，神界的还没有吗？
沈炎思及此处，终是下定决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孟辰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替神医时刻看着你，再不让你这样乱来了。”
孟辰也微微笑起来：“我的乱来，怕是及不上灼华你的万分之一。”
“笑话，我做的一切可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要不是你，我才不会……算了，不提也罢。”沈炎深觉晦气地撇了撇嘴，“这次事情，必是之前那些人做的。他们先是用土御咒法影响花香，将我们引到提前准备好的陷阱中去，再想利用树海的禁制将我们困死在内，算盘打得倒响！若不是阿凤提前给我那手环救了我们，怕是真要着了他们的道。”
他感激地摸了摸正安静蹲在他肩头的阿凤，又继续说道：“就不知，是谁能在拈芳阁的地界伸进这么长的手来……虽碍着小城主的面子，我不太想提，但不管怎么说，荒岳城的嫌疑都是最大的。正巧我们手上有小城主给的通行令牌，等从妖界回来，可以找个借口去那里逛一逛——哎，说到这里，你可知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了什么？”
孟辰听他认真地分析了一番，突然话锋一转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不由微笑摇头。
沈炎便献宝似的得意说道：“敏芳仙子，竟答应嫁给那个小城主了！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怪？”
孟辰笑道：“我当是什么事。那仙子平日看来本就对小城主有情，这次又历经患难，答应婚事也很正常。”
沈炎十分惊讶：“好哇，我还说你这人对这些事情想来没什么兴趣，原来你也早就看出来了？那不知道的怕是只有那个傻子本人了。”
孟辰笑了一笑，也不继续说话，只忽然用一种略带缠绵的温柔眼神静静地凝视沈炎。
沈炎叫他看得面上发热，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你就说呀！”
孟辰又看了他一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认真说道：“以小城主的资质，修成正道怕是没什么机会了。敏芳仙子嫁他，等同于放弃成仙之道，只为陪在爱人身旁。若是换了你……你可愿意？”
沈炎愣住了。
他长到如今，还从未去思考过这种情情爱爱的问题，孟辰这一句正好问住了他。沉吟了许久，他才有些迟疑地回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
孟辰很是好奇：“你这一生，难道不会爱上什么人么？”
沈炎闻言，微微偏过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眼波流转，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我也不怕说与你知。”半晌，他叹了口气，开始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在我很小的时候，可能只有两岁？那时候，凤仙楼主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得意弟子。这弟子极年轻有为，不到百岁已是仙门中的顶尖修士，有望成为当时五大仙门第一个晋神之人——啊当然，现在第一个已经是拈芳阁的阁主了。那个人，曾经一直是楼主心中的骄傲。”
孟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言打断。
“后来呢，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是众人对他的期待成了沉重的压力，也可能是他自己找到了更想去做的事情，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在一次游历后回来，突然就对楼主说，在山外遇到了心爱之人，要去跟那人厮守一生，望楼主能够成全。”
孟辰轻声道：“凤仙楼主没有同意？”
沈炎摇摇头：“并不是。修仙本来并非强要人断情绝爱，只是需要摒弃私心，而世间情爱恰恰与此道相反。楼主虽大怒不解，但到底不能阻拦，便放他离去了。后来，听说他死了，就死在他不顾一切去爱的那个妖族之人手中……那一年我已有五岁，只记得楼主彻夜未眠，就站在三年前与那位弟子最后一次见面的山巅，什么也不做，只是默然望着尘世天地。我那时心疼楼主，呵，也是小孩子脾性，竟去做了件很蠢的事情……”
孟辰柔声道：“是什么？”
沈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眉目中笼罩着掩饰不住的哀伤：“我去跟楼主说，我绝对不会像那位弟子一样，会一直努力修行，一直陪在楼主身边。我当时怕楼主不信，还发了一个命誓，说我定会一心修仙，绝不动情，如若动情，不得好死。”
孟辰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眸，深邃的墨瞳中隐隐闪动着似喜若悲的奇妙精光。
“结果呢，”沈炎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未发现孟辰的异样，“当时楼主摸摸我的头，笑着走了。我以为他只是觉得我小孩子说话不作数，还是努力去实现我的承诺。谁知却是我自作多情，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他根本不需要我……”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一个光滑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虽然不能让你温暖起来，”孟辰温和地看着他，柔声说道，“但我想告诉你，我很需要你，我亦会陪着你。”
沈炎定定地看了孟辰半晌，终于笑了出来。
“我没事了，这事早已经过去了。”他故作轻松地拍拍孟辰的手，又将那手塞回了云被里，“我说这些呢，是想告诉你，虽然楼主没理我，但是我的命誓已是确确实实地发出去了。虽不知小孩子的命誓天道会不会当真，但总归我是很惜命的，所以我应是不会不要命地爱上什么人了。”
孟辰却是微微一笑，话里有话道：“世间一切，如何说得准呢？也许今天你就会遇到一个人，让你可以放弃修仙，就这样不顾一切随之而去……”
还未等沈炎回话，一直蹲在他肩头安静倾听的阿凤突然尖声鸣叫起来。
沈炎一愣，随后拍手笑道：“聊了这许久，应是到时间给你治疗了。那我就先出去，不在这打扰你。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今天要是遇到了，我就再去跟天道商量一下能不能不死的问题，哈哈！”
说罢，他轻手捉起阿凤放到一旁的花椅上，径自笑着离去了。
孟辰偏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面上笑意瞬间敛起，眸间神色也变得阴晴不定。
阿凤飞落到他身上，于神识中警告道：“他方才说的你可都听见了吧？况且他已决定要跟我走了，你若为他好，就别来添乱了。”
孟辰回过头来，轻哼一声，在乍然漫开的一片金红光芒中闭上了眼睛。
“这样难道不是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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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七日，过得很是平静。倒不如说，自打下山遇到孟辰开始，沈炎就再没有过过这种什么事情也不用想，只管每日吃喝睡玩的惬意日子。
因着敏芳答应了季明旭的求亲，拈芳阁上上下下都开始为之后的婚事做起了准备。季明旭剩下的那点皮外伤养好之后，立即就御剑飞回了荒岳城去准备聘礼，因走得太急，连招呼都没来得及跟沈炎他们打一声。
沈炎本想蹭蹭这种喜气，选在出发去妖界前的最后一日，想要去找拈芳阁主碰碰运气，结果刚到门口就被敏芳冷冰冰地拦在了门外。
敏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阁主传下话来，关于凤祖的一切都属于是天机不可泄露，只叫他自己随缘去找便好。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让沈炎深感无奈，但又不能硬闯，只得灰溜溜地走回来。孰料走在半路上，恰好遇到了在树顶观景台闲坐着的胡敏书。
他琢磨了一会儿，想着左右也是闲得无聊，便也走上台去，坐在胡敏书旁边就开始没话找话。
沈炎有些刻意地笑眯眯道：“这几日忙里忙外的，倒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你这几日都在干什么呀？”
胡敏书习惯性地展开他的折扇，全然不顾高处不胜寒一般随手晃着，淡笑回道：“无妨，我这几日一人在这仙境各处闲逛，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沈炎好奇道：“我听兔子说，你们是从青丘来的，这里与青丘比，哪里更好啊？”
胡敏书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是青丘。”
“本来是为你们去妖界，反倒让你们为我们耽误了这么多时日，真是对不起啦！”沈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星悬已痊愈得差不多，很快便可启程前往妖界，到时小玉治好了伤，你也无需再担心了。”
胡敏书微微颔首，但笑不语，主动换了个话头问道：“你这是打哪儿来？”
“从拈芳阁主那边来……对了！”沈炎突然想起什么来，猛地一拍脑门，“我可真是傻，这会子才想起来！你之前在妖界，又是白鸾的手下，那我问问你，你可知道凤祖的下落？”
胡敏书叹息着摇摇头：“正神下落，我等小妖是无缘知晓的。不过，我知道凤祖曾在妖界某处出现过，那里或许会有些线索。”
沈炎顿时惊喜万分，连眼睛都要放出光来：“真的？那可太好了！你知道，我家那只小雀儿，说是什么仙缘，但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你若是知道，等到了妖界救活兔子，可要烦你带我去走走——”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薛氏在远处唤他过去的声音。
他便轻快地站起身来，一边向薛氏走去，一边回头跟胡敏书继续说道：“好狐狸，算我承你个人情，将来必回报你的！”
胡敏书用折扇掩面一笑，看着沈炎冲他奋力扬手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深深地，低声道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