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以死换生
盛光之中，一只硕大华丽的凤凰虚影从红玉中倏然出现，振翅飞向已无遮挡的高空。它发出震天慑地的悲鸣，展开巨大的翅膀于空中盘旋，掀起一阵阵炽热的劲风，十三条长而艳丽的金红色尾羽在林海间随风摇漾。
随着凤凰的动作，数不尽的金红色光点如隆冬飞雪漫天飞舞，飘然坠落。一旦碰到什么，就立即燃起冲天大火，迅速蔓延开去，眨眼间便将整个树海都拖入了任谁也无法逃脱的炼狱之中。
刚刚融合复原的尸人们瞬间停住了动作，在浓烈赤炎中仍能活动自如的躯体终于开始受到限制，先是被火焰漩涡死死缠住，随即像干枯的稻草般猛烈地燃烧起来。
孟辰在火光初起时即刻跃起，退到了离沈炎较远的地方。此时他遥遥望着这片火海，眼中映照着凌厉的火光：“……你做了什么？”
沈炎努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轻轻吸入一口气。
他忍耐着胸口的刺痛，咬牙缓缓说道：“既然不允许外物之力，那我就让它变成自己的。”说罢，到底有些撑不住，还未及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就扑通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为了破开树海的禁制，他方才强行于重伤的魂魄中分出一缕注入凤羽，使魂力与凤羽进行融合。以燃烧自身魂魄为代价，才将凤羽之力化为自身能力得以施放出来。
更有甚者，纵然是于如此危急之际，他也不曾忘记敏芳的嘱咐，用自己最后剩下的魂力护住了还未受波及的树海生灵，以免这些无辜的草木灵兽随着那些尸人一起被烧死在火海中。
魂力一出，先前还余下一小部分的丹药效力立刻于他体内消隐无踪，一直被药效压制住的伤痛成倍地返还回来，霎时便掏空了他残烛之身的所有余力。
沈炎这时才知道，先前那些所谓的锥心之痛与现在的灼魂反噬之痛比起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温柔的关怀。他连一丝一毫都承受不住，立即痛得蜷起身来，在地上不住痛苦抽搐，甚至发不出一点聊以慰藉的呜咽。仿若他不是那个控制火焰之人，而正与周边的尸人一样，在承受烈火的炙烤鞭笞。
孟辰仍立在远处看着沈炎，面色冷淡，神情隐晦难明。
他并非不想上前，只他实在不能。
凤凰火是鬼族天生的克星，在这样强大的火焰压迫下，他感到背后的那片被薛氏治愈过的伤痕刻印已然再次破裂，自己的魂魄已经能感到这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几乎要发出痛苦的哀鸣。
孟辰强自忍耐，任凭厚实的斗篷将他全身的剧颤都掩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只默默地凝视着沈炎，像是要以眼前人的痛苦，给自己一个在如此境地依然还要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张俊朗非凡的苍白面庞上神色平静，凤眸中漆黑如墨，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正在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不浪费沈炎的拼命，可以将所有尸人一击绝杀的机会。
身边的锁梦感受到了孟辰的心意，就像是他的随行护卫，在空中谨慎地来回晃动。一边将他护得密不透风，一面对着燃烧的尸人气势汹汹，严阵以待。
尸人身上的防御正随着他们的肉身一点一点化为烬尘，消散在热浪涌动的风烟里。
还差一点。
在孟辰看不见的角落，暗红的血液如同山涧溪流，正从沈炎的眼耳鼻口缓缓溢出。他现在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堪言，只能靠着火焰中自己那残存的丝丝魂力感知周围的情况。
渐渐地，他感到一种未曾知晓的异样灵力，硬着头皮撞在了火焰之上。
等待中的机会翩然而至，即将转瞬而逝。
沈炎牵起满是鲜血的唇角，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吼道：
“就是现在！！！”
锁梦于话音刚起时即刻发动，霎时穿破整个树海。
一切的发生与结束，尽在这瞬息之间。
凤凰虚影于空中消失，燃尽树海的凤凰之火也尽数回到了沈炎身上，只余下足以将普通凡人瞬间烧死的炎风热浪，还孜孜不倦地在满目疮痍的林海中彷徨。
也不知为何，明明身处这极热之地，孟辰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看着锁梦打碎封魂刻印后，尸人们的魂魄化为萤火流光，凝聚在自己身边。他们在风中飘飘摇摇，好像在祈求他的原谅。
孟辰抬起手来，温柔地与那些魂光触碰。
“我救不了你们。”他说，“都去罢。”
那些碎魂便眨眼间消失在了孟辰眼前。
他们消失得是那样快而干净，仿佛从没在这人世间留下过一丝痕迹。
孟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倒在远处不省人事的沈炎。
他笑了笑，慢慢挪动着脚步向沈炎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尖锐刺骨，痛彻心扉。
而他却似乎毫无感觉，只心无旁骛地走动着，全然不顾身后浅青的披风已被染成了深重的暗红，汩汩而出的血液顺着披风的下摆落在荒凉的地面，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划出一条粗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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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怀中抱着经过医治安然入眠的阿凤，坐在上位的竹椅中，审视地看着把自己窝在旁边竹椅上的孟辰，秀雅的眉目中散发出严厉的寒光。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她冷声道，“是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孟辰自知理亏，垂眸不语。
薛氏话中的寒意越来越深：“你耗费千年心力得来的成果，就是为了这区区几日时光败坏干净的吗？”
孟辰终于开口，低低地反驳道：“是他主动来招惹我的。”
薛氏拍案而起，惊醒了沉睡的阿凤。鸟儿飞到一旁堆满凤凰花瓣的莲座上，歪头看着二人争执。
“我早就说过，叫你呆在鬼界不要出来！你偏不听！”
薛氏再不复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面上似笼着千年寒冰，全身骤然散发出一种与娇小身躯不符的上位者威压。
“你的肉身还需要在鬼界巩固很久才可以正常使用，你才呆了两百年就往外跑，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非要出来找死吗？我知道他小动作多，你想清理门户，但现在是时候吗？你若是在鬼界，那种角色还不是随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拿捏，现在你跑出来，他自然要抓住机会折腾你，让你没法再跟他过不去！”
孟辰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会死的。”
薛氏声音更大了：“我是在跟你说这个吗？！”
阿凤见孟辰一副理屈词穷的模样，觉也不睡了，在一旁发出叽叽喳喳的狂笑，恨不得化个人身手舞足蹈起来。
“那里太冷了，我不喜欢太冷的地方……”孟辰没有理会狂笑的鸟儿，只声音低不可闻地喃喃道，“我只是想呆在一个，能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
薛氏一愣，还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哽在了喉中。半晌，她轻叹一口气，重又坐回椅中，滔天的怒气也就此平静下来。
二人正沉默间，阿凤飞到薛氏肩头，在神识里幸灾乐祸道：“你想感到温暖还不简单，现在去一趟京州，一句话的工夫就成了。”
孟辰没有理他。
薛氏则用力地拍了一下阿凤的头，看向他的眼神中颇有警告的意味。阿凤不满地鸣叫一声，又飞回莲台上睡觉去了。
薛氏回过头来，对始终把自己埋在兜帽阴影中的孟辰语重心长道：“你若再用如此庞大的魂力，这煞费苦心得来的肉身可就会保不住了。如果这次没有保住，你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获得肉身的机会了，你明白么？”
孟辰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要答应我，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决不可再动用魂力。”
孟辰没有回应。
薛氏提高了声音：“你可答应？”
孟辰沉默许久，终于点头应承：“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会动用魂力。”
——除非万不得已……
孟辰停下脚步。
他的万不得已静静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可他已经没办法将那个人看得很清楚。
昏暗的朦胧中，那个人好像近得触手可得，又好像远得遥不可及。
一阵翻涌沉浮后，世间终于还是陷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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鏖战之后的战场总是比生来荒芜之处要来得更加凄凉。
冰冷的山风哀伤地拂过这一片千疮百孔，透出一股难言的怆然死寂。
树海之外的世界却与此处不同，正是午后晴日刚好。失去了那些繁茂草木的阻挡，明丽的日光终于能够照射下来，此刻正温柔地洒在昏死于荒地的三人身上。
沈炎感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指尖微微动了一动。
我还活着。
神识稍微清醒的一刻，沈炎脑海中只冒出这一个想法。
他感到很是高兴，想要给自己庆祝一下，却连牵起嘴角笑一笑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他只得放缓呼吸，慢慢积聚起体内残存不多的灵力，来修补自己缺少了一缕的魂魄，治愈眼耳口鼻的伤口，清理黏在面上的血迹，顺便给自己积攒一些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攒够力气，徐徐睁开了眼睛。
漫天蔽野的炫目白光过后，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孟辰昏迷不醒的脸。
孟辰像是昏迷了许久，常年戴在头上的兜帽已经落在脑后，覆盖在身上的浅青披风也已被鲜血染成了一种难看的紫黑色。鸦羽般的黑色长发凌乱地粘腻在他的面庞之上，隐约露出的些许苍白角落在阳光的照耀下没有一丝血色，白得透亮。
“星……呜！”
沈炎一时忧心如焚，张嘴想要呼唤孟辰，却忘记了自己此时并没有如此能力，猛然牵动内伤，登时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挣扎着挪动自己仿佛有千斤之重的身体，想要向着眼前昏迷的人靠近。谁知只微微一动，身体便传来像要散架般钻心剜骨的疼痛，瞬间痛得他眼冒金花，耳鸣口苦。
他尽力拉长呼吸，硬撑着忍耐过这一阵，开始一步十停地向孟辰缓缓爬去。
唇角的血滴落在他身下，替已然荒芜的土地开出一路红花。剧痛令他眼前黑白交错，其实已经看不清孟辰的具体位置，只是凭着感觉，一点一点地往之前记住的那个方向挪去。
就只这咫尺之间的距离，沈炎觉得自己好像爬了一个轮回那么久远。到底，左手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光滑冰冷的地方，他这才停下爬行的动作，松了口气。
临丰县客栈那日，他也曾摸过孟辰的面颊，感受过他一贯冰凉的温度。但此时此刻，他手下的温度触感，似乎比之前还要冷上数倍，近乎僵硬。
那口松开的气立刻又提了起来。
沈炎再也顾不得给自己治伤，集中所有的灵力于手中，开始检查孟辰全身上下。
才刚将手贴上孟辰的身体，他的手就顿住了。
这一具身体是如此的冰冷，僵硬，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与那些尸人的被焚毁之前的□□几乎变得一模一样。
沈炎知道是孟辰旧伤复发，一时心慌意乱，竟忘了身上的一切疼痛，不知从哪里发出一股蛮力支撑自己挣扎着跪起身来，摸索着将孟辰的头颈抱入怀中。
“你不会……”他无声地保证着，“你不会死的……”
他心中说着，拿出一直紧紧攥在右手掌心的红玉，放在了孟辰胸口。
“我一定会救你的。”
耀眼的银白光芒一闪而逝，从沈炎身上飘然落入孟辰怀中。
霎时间，凤羽红玉又一次发出了金红色的火光，只再无破坏力，而是将孟辰柔暖地包裹起来。
沈炎感到怀中的人开始渐渐地有了一点冷淡的温度，放心地舒出一口长气。随后，他尽力地推开孟辰，就那么重重地倒在了孟辰身旁。
好冷啊……
这刺骨的寒意，从自己五岁以后，再也没有感受过。如今骤然归来，倒还真有些怀念了。
沈炎微微笑着，连将自己蜷成一团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只放弃地静静卧在那里，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
就在此时，他手腕上的环状印记突然银光大盛。
朦胧恍惚中，沈炎感到一个带着寒气的身影靠近了自己。他不知道是谁，却并不感到害怕，只心中涌出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
身影来到他们身边，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你是谁……
沈炎在心中问道。
那身影竟像是听到了他的问话，用一种仿佛在极深之海冻了几千年的冰冷之声淡淡回应。
“睡吧。”身影的话语如冰似雪，不带一丝情感，却又像含着无尽悲悯，“醒来就没事了。”
好……
沈炎在心中回答着，乖乖地放任自己沉入深深的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