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情深不忍弃力挽回,月华开往事只堪哀
急促的咳嗽声划破了寂静无声的午夜。
林子昂像是听到了冲锋上阵的号角声,从沙发上腾然跃起。打开卧室角落的小灯,一片橙黄在房间一角晕染开来。
面色惨白,额头布满汗珠,嘴巴一张一合,苏苏在梦中呓语,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睡袍全部汗湿,贴在冰凉的身体上。
重新换上干净的睡袍,林子昂将苏苏挪至床的另一边,刚刚睡过的地方汗湿一片敞在空气中晾着。
林子昂蹲在床边,拨开苏苏脸上几缕碎发。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还是心上的疼痛,眉头怎么皱的这么紧?
温暖的大手覆盖在苏苏头发上,大拇指在眉间轻轻揉着,想要揉开盘踞在心头的愁苦,揉碎挡在他们心间的重重阻碍。
恍惚中苏苏睁开眼睛,看见枕畔凝视着自己的人。心中划过一阵暖阳,化为温柔的喜悦,轻轻撬动嘴角,用她惯有的温柔语气,轻轻唤着:
“子昂。”
“嗯。”
林子昂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用颤抖的声音答应。他知道,这次意识模糊的呼唤后,很久都不会再听到苏苏如此温柔地唤自己了。
晨曦微露,苏苏终于醒了过来。模糊中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头重的完全抬不起来。想用手撑着从床上坐起,才发现一只手被趴在床边的林子昂紧紧握着。
昨天的一幕幕开始在脑中回放,苏苏彻底清醒了,接着阵阵头痛袭来。温度虽退了下去,可感冒症状却挥之不去。
感觉手心的温度被抽离,林子昂也醒了。窝在床边一整晚双腿已经没有知觉,扶着床边艰难起身。
“感觉好点了吗?”
苏苏没有理会,找到拖鞋,向阳台走去,收起已经晾干的衣服走向厕所。林子昂见状拦在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衣服。
“林子昂,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苏虚弱的声音无法和现在的情绪相匹配。
“不要走!”
林子昂边说边把衣服甩至床上。
苏苏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的爱意、失望、纠结、难过种种感受纠缠在一起。林子昂伸手想搂她在怀,苏苏立刻退后了几步,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
“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林子昂跟着走到近前,将快要跌倒的苏苏扶住。
“再去床上躺会儿,你现在还很虚弱。”
“让我走吧,我们需要分开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苏苏语气冷淡的让林子昂害怕。
“是我不该隐瞒,是我的错,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些外在附加的条件影响我们的感情。”
“你怕我是因为你的钱而爱上你?还是因为你的地位?”苏苏质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苏!”林子昂急于为自己辩白,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是怎样?你让我怎么想?房产经纪?这个擦边球打的真好!林子昂,我在你心里算什么?连一句真话都不值得吗?”
说完苏苏又哭起来,林子昂将她搂在怀里,拭去眼泪。
“让我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苏苏小声说着,林子昂依然没有松开。
“难道连一个解释机会都不给我吗?即便是罪犯也有辩护的权利,不是吗?”
“你以为轻松可以被原谅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怎么可能是大厦将倾,不要乱说!”
“如果你觉得是乱说的话,我也无言以对,子昂,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你无法体会我的痛苦,我也无法感受你的不以为然,在我知道你的身份后,我们便是云泥之别。”
“是,我是无法体会你的痛苦,那是因为你从来不肯告诉我!难道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还是你根本就不曾爱过我?不然为什么连面对真实的我的勇气都没有?”
“你说什么?明明是你做错的事情,凭什么还要怪在我头上。如果你从开始就告诉我你是谁,我可能都不会生出和你在一起的一点点渴望,现在你把我骗到你的世界,骗我打开心门,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让我敞开心扉的人,竟然骗了我,你让我怎么想?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感谢老天赐给我一段良缘,是这样的吗?林总!”
“什么林总,在你面前没有林总,只有林子昂!”
“可是你的身份此刻就横亘在我们中间不是吗?”
“我们就不能像原来一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抛开这些外在,我爱你的心是一样的呀。”
“还记得你告白时说的话吗?”
情绪激动的说出一番话,苏苏此刻已经无力支撑,身体一阵阵向下沉着。
“当然记得!去床上靠着说好吗?有了体力才能骂我是不是。”
苏苏在林子昂的搀扶下回到床上。
“我去煲点粥,你得吃点东西。”
看着林子昂走出卧室,听到舀米、淘米,电饭煲按键的声音,林子昂走近的声音,苏苏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
第一次在他这里过夜,第一次给自己做早餐,竟然是在这种境况下。苏苏一直抱持着对幸福的期盼正在幻灭。
她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在浓浓爱意中,在林子昂的怀里醒来,然后享受着情侣间平凡而幸福的日常。
林子昂坐在床边,伸手擦去苏苏脸上遗落的一抹湿润。
“我当然记得告白时说的话,字字真心!”
“你说携手共度余生,你说是以结婚为目的交往告白。”
“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不想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悲泣,让林子昂心疼的无以复加。他不知道苏苏为何要哭的如此伤心。
“怎么了?宝贝,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不要折磨自己!”
林子昂将苏苏抱起,尖小的小巴搁在宽厚的肩膀上,这一刻没有抗拒没有反抗,因为心中那道巨大的伤疤即将揭露。
“子昂。”
“嗯?”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敢面对,与其面对我宁愿死掉。”
“那就不要面对,我们就把握当下好吗?”
“可是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我陪着你,不管是什么我都陪着你!”
苏苏从林子昂怀中起身,重又靠在床上,擦干泪水,扭头望向窗外的眼神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坚毅,尽管昨天刚刚长了一岁。
“我最羡慕或者最想要的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再平凡、再正常不过的了。”
“是什么?”
“我只想要爸爸、妈妈能陪着我长大。”
苏苏抽动着嘴唇,低下头,滴滴泪珠打落在不停揉搓以减缓紧张感的双手上,林子昂伸手握住,一股温暖的力量传遍全身。苏苏抬起头,继续说着:
“爸爸在我四岁时去世了,那个时候我还在念幼儿园,自己的名字都还没有学会写,怎么可能理解死亡的含义。
只记得爸爸对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放学回来带我去折柳,好像他知道即将要和我别离了一样。
爸爸教我背的最后一首诗是《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要带我去看看什么是‘绝胜烟柳满皇都’。这首诗的名字小时候背了好久,现在却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我一直等一直等,看着大人在旁边忙的进进出出,来一波人又走一波人。妈妈哭的昏倒在地,我害怕极了,躲在桌子下面捂着耳朵,不想看到大人脸上的表情,不想听见悲恸的哭声。
我一直念着‘爸爸、爸爸’想着只要他回来就好了,念着念着就睡着了,醒来我还是一个人在桌子下面。”
“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是一名建筑工程师,在工地检查施工进度时,塔吊司机操作失误,吊着的钢材碰到了安全网,导致钢材脱落,爸爸正好站在下面,当场死亡。”
苏苏停下来,等着这一轮哭泣的抽搐停下,好像那天的小女孩又出现了一样,林子昂靠在身旁紧紧搂着她,那种没有在她最痛苦时陪伴的心痛,让他对苏苏百般怜惜。
“我们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局面,却不知这只是苦难的开始。”
苏苏继续说着:
“妈妈是胸外科医生,因为爸爸的事抑郁了很久,夜夜失眠、精神恍惚,院领导认为她短时间内不再有主刀的能力,要让她从一线退下来。
一旦从手术台离开想再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主刀医生的黄金时间就只有那几年,不上手术,津贴也会少很多,妈妈一个人抚养我这是她断然不能承受的,于是在院领导面前立下军令状。
最后一台手术,对病人是成功的,对她却是句点。手术过程中妈妈不小心扎破手指导致感染,这名病患是大三阳感染者,妈妈患了急性肝炎。脸色蜡黄,脾气暴躁,加上连续加班体力透支,从手术台上下来没多久就昏倒了。
隔着病房玻璃看着妈妈,他们不让我进去,妈妈侧头看着我,那个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妈妈走的很痛苦,全身无力,吃不下饭,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能让妈妈再抱一下、亲一下。”
听到这里林子昂忍不住流下眼泪,搂着苏苏的手越发紧了,亲着她的头发,好像要把妈妈的拥抱和亲吻加倍给她。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丑恶。”
苏苏的口气从悲痛转为愤怒。
“爸爸妈妈相继离去,他们单位发了不少抚恤金,加上亲戚朋友的资助其实是够我读书用度的。
可他们尸骨未寒,爷爷奶奶那边便开始争夺财产。抚恤金全部打在爷爷名下,爸妈的房子也过户到他名下。
他们卖了房子,带着钱和我叔叔一起走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儿吧,如果是孙子估计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庆幸的是买家来收房子时我和外婆都在,看我们可怜,帮着收拾了爸妈的遗物,爸妈留给我最大的财产就是一屋子的书。
有时候读着读着,好像他们就在我身边一样。我日日看、夜夜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搬到外婆家后认识了小静。附近的小孩知道我没有爸妈,总欺负我,追着我打,每次都是小静保护我。小时候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没有她和叔叔阿姨我估计都没办法长大。”
“难怪你们的感情这么好。”
“叔叔阿姨是极好的人,他们看我长的瘦弱便总是喊我去家里吃饭。虽然知道他们待我真心,可是我却不敢放开,每次去只吃一片肉就说饱了,我怕吃的太多,他们下次便不会再叫我去了,很傻吧。”
苏苏苦笑一下低着头。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差点和这个世界告别,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世界上真正对你好的人,并不一定是和你有血缘的人,也是从那时起我的性格慢慢变成现在这样。”
“是什么?”
“外婆退休工资微薄,我们只能过非常清贫的生活,糖果零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有次看到同学在教室吃巧克力,我特别特别馋,一直盯着看,于是他分了我一块。
那种感觉是没有经过长久压抑的人是无法体会的,那简直成了我做梦都会梦到的滋味。
有天这个男孩说放学拿巧克力给我,让我在学校侧门等他,我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一盆从头浇到脚的稀泥。
那时刚刚下过第一场雪,我走到家时全身已经冻的像冰棍一样,外婆给我洗了很久才洗干净,晚上我发起高烧,开始抽筋说胡话。
外婆没办法只有找小静家帮忙,叔叔阿姨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高热惊厥伴随肺部感染,要住院治疗,一度下了病危通知。
外婆哪有钱让我住院,陈家帮忙垫付了医药费,我才捡回一条命。他们知道事情原委后建议外婆找校方联系对方家长谈赔偿,可对方拒不承认,我们拿不出人证物证只能作罢。
自那以后我学会了不该觊觎自己能力以外的东西,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我把自己慢慢包裹起来,只有在外婆和小静面前才会从层层包裹中出来。
任何看起来特别好的事,特别好听的话,在我眼里都是裹着糖衣的毒药,当时对巧克力的味道有多迷恋,后来对甜蜜的谎言就有多厌恶。”
林子昂这才清楚小静为什么说苏苏能活着长大是个奇迹。他无法想象这么多悲剧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发生在他所深爱的女子身上。
他终于懂了为什么苏苏看起来总是悲伤的,为什么说喜欢天空是因为永远在那里不会离开。一个不断面对失去的生命,还能对生命抱以乐观的幻想吗?
苏苏知道自己身份后的所有表现,此刻在林子昂心里都变得合理了。为什么如此讨厌谎言,为什么说和他是云泥之别。
这种不自觉站在苏苏立场替她着想的思绪,让林子昂感到恐惧和惊慌。怎么可以连自己都认为苏苏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和自己分开?不,绝对不可以!